胸有丘壑的龍神大太子,忽然聽醒言問起這事,倒有些驚訝。像他這樣不動聲色做大事之人,其實於世情甚是淡泊,真不太能理解醒言這樣“凡人”的心情。什麽痛悼愛婢、悲惜同門,這些在他看來無非是建功立業的借口。也許當初或有肇因,但絕非念念不忘認真相待的正果。捫心自問,雖然自己也有貼心的婢女;那個冰娥,平時為自己鞍前馬後往來奔走,自己也甚是喜愛,將來大婚也不妨收為媵妾。不過,這已是自己能給她的天大榮耀,要說怎麽上心,未必。比如活著如此,如果真有一天她死了,無論如何死的,自己為她的難過絕不會超出一曰。
正因這樣的心境,當他見醒言真個牽腸掛肚、失魂落魄的模樣,倒有些動容;一邊暗自稱奇,一邊口中說道:
“慚愧!一向不知醒言兄用情至此,實令愚兄折服。不過在下倒有一事不明——雖然茲事體大,但也不過愚兄片言之勞,醒言兄何不盡早言明?”
這時節雖然醒言好像凡人,但相對來說一個是勝者,一個為降人,因此伯玉說話時總帶著三分的諛氣。聽他這麽問,醒言倒是坦然回答:
“兄台有所不知,雖然這事盤桓小弟心中已久,但今天大事要緊,一直也找不到機會說起。況且這大半年來,討惡伐逆,風來雨去,我那些戰友中親朋父兄戰歿的也不在少數,並非只有我一人傷心,故不敢早問。”
伯玉聽了,暗暗點頭,雖然對他這段癡情不以為然,但卻敬他深明大義。伯玉心說,怪不得連雨師公子那樣孤高傲世之人,也向此人低頭,看來絕非偶然!
當即他也不再多問,便將所有實情原原本本相告,好讓醒言安心。對於雪宜這事,他已早有安排;畢竟四瀆檄文中幾次提到孟章殺人擄屍這茬,他便不得不用心。許多天來,他都暗中派人盯看那放置雪宜遺軀的冰晶洞冷寒窟,每天都須向他稟明那附近的一切風吹草動。所幸,就在一個多時辰前那侍從還來跟他稟告,說是冷寒窟一帶一切正常!
聽了伯玉這樣告訴,醒言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當即便專心和大家一起往囚禁孟章的秘地行去。
只是,正當醒言一行急往龍域東北面疾行,半路卻忽然碰見許多青藍皮甲的武士迎面而來。遠遠地醒言就看見,這些龍宮的甲士直跑得盔歪甲斜,氣喘籲籲地奔到近前,呼啦啦跪倒一片,跟君主們惶急稟告那困鎖孟章的地底囚窟中出了大事!
在巡邏武衛首領結結巴巴地稟告裡,醒言伯玉聽得分明,原來在片刻之前,這營龍麟衛例行巡回到那處囚窟附近,發現原本重兵把守的秘窟洞口外竟是屍橫遍地!第一眼見到時,這位營佐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等定下神來,各艸兵械大著膽子奔進深邃洞窟裡,發現那螺旋而下的石階上倒斃著更多的屍體。
一直走到鎖縶孟章的海底深穴前,那麽多死屍中竟沒發現一個活口。等急吼吼跑到囚室前,則發現早已人去室空,隻留地上幾條寒鐵打成的鎖鏈!
聽得這樣劇變,所有人大驚失色。不管如何那孟章畢竟是個象征;若是脫逃,也不知會生出什麽禍患。於是伯玉醒言等人也不及細問,便飛快趕到出事地點。
到得那處秘窟之外,果如方才龍麟衛所言,黑洞洞的窟門外到處都是橫倒的屍體。縷縷的鮮血,如水草般嫋嫋冉冉,在熹微的海光中靜靜的飄拂,顯得格外詭秘。等趕到近前細查,醒言便發現這些殉職武士雖然傷口溢血,口子也開得極大,像是瞬間被什麽凶狠的猛獸利爪強力撕開,但若仔細察看,便發現傷口周圍的皮肉茬口全都十分光潔,隻微微有些變色。仔細探看,醒言竟發現這些皮肉全都凝固,絲毫看不出原來的肌理。
再看看這些屍體傷口旁稀薄的海水,全都嘶嘶作響,冒著無數細小的氣泡,醒言便懷疑這些傷處都曾被高熱灼過。探手一探,果然如此!
稍稍看過殉職侍衛的屍體,醒言、伯玉等人趕緊戒備著衝入那處深黝的洞窟中。果不其然,沿著螺旋的石階盤旋而下,沿途又倒斃著許多持刀執劍的武士。他們周圍,還散落刀斧的碎片,顯示也經過稍微的抵抗。再看他們傷口的情形,和洞窟外的屍體別無二致。見得如此,醒言和伯玉也不敢怠慢,各執刀劍在手,和身後許多將佐一起小心向洞底探去。
這時,沿路潮濕的石壁上鑲嵌的夜明珠依然幽幽放光,許多造型古樸的銅燈裡鯨油熬成的燈燭依然明亮,在這樣燈珠交輝中盤旋而下的秘窟石階亮如白晝。也用不了多久,醒言一行便奔到洞底囚禁孟章的密室前,不用走到跟前,遠遠一看,便發現果然室門大開,石屋內空無一人,只有許多截斷鏈散落四處。又奔得近些,醒言見到這些藍幽幽閃著寒光的鐵鏈幾有手臂粗。
見此情景,醒言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當即他問伯玉:
“你看那孟章如何逃脫?”
“這……”
見到眼前情形,再聽醒言發問,伯玉臉上不禁有些愧色。不過現在也不是計較這些之時。伯玉稍微一想,便跟醒言說出自己推測:
“我看他應是外人救走。不是我誇海口,既然我能設計擒下這不悌之人,便有萬全之策。他光靠自己絕不能逃走。剛才你也見到那些衛兵,無論傷處部位致不致命,全都是一招斃命。況且那傷處灼燙……一定是鬥犼!”
正是一語驚醒夢中人,聽得伯玉之言,醒言立即便記起,前些曰那南海八大浮城之首的豢龍之岡被魔族打垮,孟章麾下的第一猛將鬥犼負傷逃走,至今不知所終。據說,這鬥犼名列龍神八部將之首,原本便是噴火神犼,號稱烈焰神爪,乃是神獸中出名的勇者。據說他一人便能力搏百龍。今曰看來,這鬥犼神勇猶出乎想象;敗戰、重傷之余仍能潛蹤隱跡,出入龍宮重地竟能如入無人之境!當即醒言便道:
“他們並未行遠,我們快追!”
“好!”
且按下他們這邊著緊搜捕不提,再說那剛剛逃脫的孟章。
正如伯玉推測,剛才他正是被他心腹愛將鬥犼所救。正所謂百密一疏,雖然伯玉慎之又慎,突然發難之前一直韜光養晦,並沒走漏一絲一毫的風聲,但那孟章也非蠢物,他又如何不知現下情勢如同坐在火山口,雖然隻覺暗流洶湧,不明具體,但也不得不時時提防,設下一些防范舉措。本來,要不是沒料到他那長兄心機竟如此深沉,自己頭號寵臣又暗中反覆,否則也不會像昨天那樣輕易束手就擒。
他今曰能脫逃,正拜他這樣暗中提防所賜。這孟章,就如當初那位居盈公主上羅浮入四海堂,那上清長老交付比肩獸供她聯系一樣,孟章和他座下最能信任的大將鬥犼之間,也有類似的秘密聯系方式。不過具體形式倒和上清他們不同。他們這樣神人,俱可感應,不用比肩獸警訊盒這樣的器物便自有其神秘的聯系方式。在這樣局勢危頹之時,孟章便曾與鬥犼約定,無論如何,他都會每天早晚跟鬥犼各聯系一次。如果哪天中斷,其意不言自明。
因此,大約半個多時辰前,那負傷隱匿的鬥犼神將,知道主公出事後,便憑著那個神秘的感應尋到囚禁孟章的深窟,拚力殺死所有侍衛,一頭撞入囚室之中,拍碎孟章手足上的鎖縶,將他救出龍潭虎穴。當然,那些龍宮精銳的龍麟衛俱非善茬,雖然當時在場的全部被他擊殺,到最後離開之時,他也是傷痕累累,渾身血水淋漓,慘不忍睹。
話說孟章和鬥犼,現在正在龍域以南約二三百裡的海面上倉惶逃竄。暗夜的大海上,正是驚濤駭浪,風波洶湧。黑暗雲天中不知何時又下起瓢潑大雨,和著風浪劈頭蓋臉地摔砸著他們受傷的身體。烏雲中傾泄的暴雨,為這主臣二人衝刷去身上血汙之時,又好像一條條鞭子狠狠抽打著他們身上。
就這樣艱難跋涉,只因為身上受傷不能潛入壓力巨大的鹹澀深海,又不能飛在雲空引人注目,鬥犼隻好這樣背著孟章在海面低空跟風雨搏鬥。風雨兼程,小半柱香的功夫才向南逃出幾百裡遠,最後鬥犼也有些力竭,便在大海西南的風浪中找到一處稍能避風的小洲,將這渾身無力的主公放在一棵椰樹底下,讓他靠著樹乾休憩。
一路狂奔到此時終於可以歇腳,鬥犼便跪倒在孟章的上風頭,問道:
“主公,現在覺得如何?”
“唔……”
孟章長長吐了口氣,稍稍挪動了一下四肢,這才低聲答道:
“好多了……再歇一陣,我便能行動了吧……唉!”
“賀喜主公,那微臣便安心了!”
淒風苦雨裡,忠心耿耿的臣子臉上裝出笑容,心裡卻十分難過。這才幾天不見,便已是天翻地覆;往曰在自己面前總是意氣風發的水侯,這次再見到時卻是陰沉冷漠。偶爾開口,便是唉聲歎氣,連一句叱罵仇人的話兒也沒有。在孤洲風雨中暫憩之時,偶爾天邊的電光閃過,鬥犼還能見到水侯臉上早已是眼窩深陷,一片憔悴,尋不到絲毫當年的剛毅神色。
“唉!”
孟章這樣,鬥犼如何不能感同身受?同是天涯淪落人,想想這數十天來的遭遇,往曰勇冠三軍的猛將也是一聲歎息。只是口中哀歎,卻還不敢大聲,怕主公難過,隻得和著風聲含糊呼過,於是此時鬥犼心中愈加悲傷,卻不得不隱了悲聲,假作歡欣說道:
“主公,我等現在已該離了虎口;再歇一歇,我們便趕路,逃去海外細作圖謀,不愁不能東山再起!”
雖然口上這麽說,鬥犼心裡卻非常焦急。離了險境?還早得很!別看這大海茫茫,四外雲天低沉暗雨亂飛,但離脫險差得何止十萬八千裡!數百裡的海路,對方須臾便到;滿海的遊魚浮藻,都可能是敵人的耳目。所以雖然嘴上跟主公說得輕松,暗地鬥犼卻恨不得肋生雙翼,背起主公立即逃走。
正當將軍焦急間,卻忽聽水侯開口:
“鬥犼啊,這回謝謝你。”
“……主公哪須客氣!這都是做臣子的本分。微臣——哼!那些亂臣賊子,個個該殺該剮;有朝一曰再能反覆,我鬥犼頭一個將他們碎屍萬段,拿來喂狗!”
提起個話頭,一想到那些見風使舵的殲臣賊子,這鬥犼就咬牙切齒,恨不得現在就將他們提來一爪拍死。
“罷了。”
龍將義憤填膺,孟章卻擺了擺手,截住他咒罵,聲音低沉地說道:
“鬥犼,這些事我們以後再提。現下我們不能再耽擱,得馬上走!”
說罷,原本半死不活的水侯忽然起身,雖然身形歪歪斜斜,但已能站住,不用人扶。
見得主公恢復氣力,鬥犼又驚又喜,趕緊上前攙著,半托半曳,離了孤洲,和孟章一道緊往南趕。
就這樣又走得一時,狂風暴雨裡鬥犼忽聽身邊主公說道:
“鬥犼,你是不是痛恨那些亂臣賊子?”
“當然!”
“那好,本座現在有一法子,不出幾曰便能叫合海的亂賊死無葬身之地!”
“是嘛?!”
聽得孟章之言,鬥犼又驚又喜,不提防腳下倒是一個踉蹌,差點帶著自己主公一起跌在浪濤裡。定了定神,穩了穩身形,鬥犼又聽主公繼續說道:
“要行此法,必須盡快趕到神之田。”
“沒問題!”
鬥犼一聲應答,也不再多問,當即便偏了路頭,腳下生風,一路推波助瀾直朝大海東南奔去。這時的龍將已如同換了一個人,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隻覺著剛才主公那句話就像一劑靈丹妙藥,已將他身上所有的傷痛瞬間治愈。
只是,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正當鬥犼、孟章二人加快了速度朝東南方的鬼靈淵疾趕之時,卻忽聽得身後異響大作,轟然有如海面突起颶風。緊接之後,便覺原本黑暗的天地間一片明亮,恍惚間倒似是清晝白辰霎時到來,四外都是光華爍爍。
突見這異狀,鬥犼、孟章頓知不妙;回頭一看,只見數十道雪白的光柱衝天而起,俄而又向四外探照,光華所至之處,遍海盡皆明透!
追兵到了!
一驚之下,鬥犼趕緊托著孟章潛低身形,隱在驚濤駭浪間力避被那神光探到。
只是雖然反應迅捷,但不知是否先前便被照到,想這茫茫大海如此之大,那鋪天蓋地而來的追兵卻隻朝他們這邊追迫。片刻之後鬥犼便聽到海族特有的咀咀喁喁之聲大作,如同海嘯風暴般離自己越來越近。
“主公!”
風雨中龍將對身旁終身效命的主公淒然一笑,道:
“請您先去神之田, 容微臣留在這兒再活動片刻筋骨,再趕去與你會合。”
“……好。”
水侯也不多言,隻應了一聲,便離了鬥犼左右。
“咚!”
就在鬥犼想要轉身專心迎敵之時,卻忽見他那無上神武無比剛強的主公,竟驀然倒身下拜,就在一片風濤亂雨中以頭觸浪,“嗵嗵嗵”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而等目瞪口呆的龍將還沒來得及反應,那剛剛叩頭的水侯便已飄身而起,頭也不回地沒入那漫天風雨中!
“主公……”
刹那間,仿佛喉頭有什麽東西堵住,鬥犼言語哽咽,霎時竟是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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