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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風雲錄》第二百五十八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昌文君沒有馬上答覆武烈侯。

老太后隨時可能辭世,鹹陽形勢對熊氏來說並不好,樹欲靜而風不止,狂風暴雨說來就來,他哪有心思留在南陽?

昌文君考慮良久,決定還是先與昌平君熊啟商議一下,至於熊啟是否征詢太后或者王夫人的意見,那就是熊啟的事了。此議由武烈侯鄭重提出,可見武烈侯也曾深思熟慮,他在這個關鍵時刻懇請自己滯留南陽,其背後肯定有某種說不出口的原因。

難道太后大限將至?太后不在了,自己和昌平君等熊氏貴胄都在鹹陽,武烈侯又在中原,南陽和南郡形同虛設,假如秦王政乘勢拿下兩郡的控制權,那無論對熊氏還是對武烈侯來說,都是沉重一擊。當初熊氏為什麽沒有被昭襄王徹底擊倒?就是因為熊氏牢牢控制了南陽和南郡這兩塊根基之地。今年武烈侯為什麽在中原建下顯赫戰功?就是因為得到了南陽和南郡的傾力支持。武烈侯懇請自己留在南陽的目的可能就是為了兩郡的控制權,從而確保兩郡萬無一失。

昌文君的心情愈發惡劣。或許是因為心情的原因,他在給鹹陽的奏章中詳細敘說了武烈侯對未來大秦土地和人口問題的擔憂,絲毫不加掩飾地暗示鹹陽,武烈侯有強烈的操控未來國策走向的傾向。

武烈侯希望統一後的國策是與民休養,全力發展農耕,以一種緩慢但有效的手段穩定中土。這當然是最好的國策,鹹陽也希望看到這一天,但問題的實質是,武烈侯為什麽要采用這種國策?他和他的利益集團試圖從這種國策中獲得什麽?而這個問題直接關系到君王和鹹陽中樞的利益。無疑,這兩者之間的利益有直接衝突,武烈侯所希望得到的,肯定是君王和中樞不願放棄的,所以,國策是否利國利民並不重要,重要的,國策要符合君王和中樞的利益需要,凡是有利於君王和中樞利益的國策,那就是正確的國策。

武烈侯明確拒絕熊氏在王統一事上向秦王政施壓,昌文君忿然之余,利用這份奏章狠狠地“捅”了武烈侯一刀。

秦王政和中樞對武烈侯最近一年來所取得的戰績欽佩不已,但對武烈侯肆無忌憚地干涉朝政卻是越來越不滿,尤其武烈侯憑借他對局勢的精確預測和過人的天賦一次次地自行其事,甚至故意以隱瞞、脅迫、欺騙鹹陽的手段來達到他個人目的,已經讓中樞忍無可忍了。

當王翦和公孫豹突然在一個風雪之夜發動突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注句要塞,三萬騎軍如狂飆一般殺進雁門之後,鹹陽這才意識到他們被武烈侯欺騙了,入代作戰事實上是武烈侯和李牧聯手操控的結果,而這一舉措直接把秦軍推入了兩線作戰的窘境,鹹陽因此變得極度被動。

秦王政勃然大怒,當即就想急書南陽,怒斥武烈侯竟然在這種關系到王國安危的大事上自作主張,這已經遠遠超出了中樞可以忍受的底線。

尉繚、蒙嘉和馮劫等近侍大臣也是非常惱怒。中樞為什麽答應武烈侯的懇請救助代北災民?為什麽不願意趁火打劫殺進代北?原因就是擔心陷入兩線作戰的窘境。此刻中原尚未穩定,假如秦軍在代北戰場與匈奴人久戰不下,甚至陷入匈奴人和趙人前後夾擊之中,那麽趙齊楚燕四國極有可能合縱攻打中原,中原十有八九得而複失。

尉繚等人一致認為這是李牧設下的陷阱,而武烈侯膽子更大,竟然將計就計,要打破常規,把秦軍直接推向兩線作戰的險境。現在再回頭看看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事,

不難發現,武烈侯在代北大地震之後,一邊積極推進中原常備軍的建設,一邊卻以救災的名義把中原錢糧大量運送太原,目的無非是示敵以弱,成心要把合縱軍誘進中原。武烈侯太瘋狂了,他的瘋狂已經危害到了王國的安危。

熊啟、隗狀、公子騰和公子豹卻在此事上高度一致,四位大臣不遺余力地為武烈侯的舉措進行辯解,同時對尉繚等人的擔心嗤之以鼻。公子豹甚至不屑一顧地說,“合縱軍不過是烏合之眾,以武烈侯天縱之才,對付他們還不是手到擒來。”

公子騰不像公子豹那般驕狂,他倒是表現得極為謹慎,“王翦和公孫豹以三萬騎軍入代作戰,勝算雖然不大,但最起碼可以阻止匈奴人乘機佔據代北,給我北方軍集結和入代支援贏得足夠時間。假如此仗我們稍有遲疑,那可以肯定地說,我們必將失去進軍代北的機會。讓匈奴人佔據代北,對中土來說意味著什麽,我想大家都清楚。兩害相權取其輕,這種情況下,我們寧願兩線作戰,也要阻止匈奴人佔據代北,威脅中土。”

公子騰這話一說,秦王政心裡的怒氣才稍稍小了一些。

在代北大地震發生後,中樞曾為是否乘勢佔據代北有過爭論,但考慮到中原剛剛拿下,中原形勢緊張,這個爭論的結果不言而喻。現在看來,不是中樞太謹慎,而是武烈侯和王翦等人太瘋狂了。他們之所以瘋狂,就是因為手裡的權力太大了。前線統率一般都有“臨機處置、便宜行事”之權,武烈侯就是憑借這個權力打韓國,而王翦則以此權打代北,事前都沒有向鹹陽透漏分毫,導致戰事開啟後,鹹陽十分被動。

既然代北已經開戰,鹹陽現在只能把全部精力放在戰場上,目標很簡單,拿下代北,確保中原。鹹陽被動定策,又正值新年,諸事都顯得非常倉促,而這給了趙燕齊楚四國足夠的反應時間,他們可以馬上對付中原秦軍。

秦王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急書武烈侯,請他盡快返回大梁,協調中原諸軍,統籌中原軍政,確保中原安全。最後,他還是忍不住,在信中大發雷霆,警告武烈侯不要恃功自傲,更不要干涉朝政。你的任務是吞並諸侯,一統中土,至於統一前後的國策走向那是鹹陽要考慮的事,與你無關。

這份措辭嚴厲的書信送達蓼園的時侯,武烈侯正在考慮甘羅的事。

他無法確定昌文君是否滯留南陽,假如昌文君執意要返回鹹陽,那他只能指望甘羅了,但甘羅值得信任嗎?在過去的一年裡,寶鼎給予了甘羅最大的信任,甘羅也的確做得不錯,但從各種消息渠道匯總來看,甘羅正在腳踩三條船,不但與熊氏的關系越來越融洽,與蒙氏也一直保持著密切關系,這給人一種在政治上騎牆,試圖左右逢源的惡劣印象。

政治上從來就沒有騎牆,不是站在左邊,就是站在右邊。至於哪邊是對的,哪邊是錯的,其標準不是真理,而是博弈的勝負。宗越在向武烈侯稟報甘羅一系列不正常舉動的時侯,曾對其做出判斷,認為甘羅對未來做出了錯誤的預測,導致他看不到目標,無所適從。

寶鼎一笑置之。他和甘羅從見面那一刻開始就有默契,甘羅始終保持著這份默契,但現在寶鼎不需要這份默契了,他需要甘羅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覆。回到南陽後,寶鼎給了甘羅幾次暗示,但甘羅都沒有回應,這讓寶鼎猶豫了,打算迫不得已的情況下隻好把章邯留下。既然認定老太后在世的時間不長了,那在離開南陽之前,他必須做好所有的準備,以免讓鹹陽乘亂得手。

寶鼎看完秦王的書信,暗自冷笑。昌文君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現在朝堂上的這幫熊氏貴胄肯定要隨著老太后一起變為歷史。熊氏越是急切地想保住現有的權勢,越是傾覆得快,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而且秦王越是與自己的矛盾激烈,熊氏受到的打擊也就越大,可惜熊氏看不到未來,像老太后這樣深謀遠慮的人更少,這導致熊氏現在正在走上一條錯誤的路。

熊氏傾覆太快對蓼園非常不利,寶鼎不得不想方設法予以挽救。鹹陽宮裡的王夫人只能靠隗清從中周旋,而朝堂上的熊氏貴胄寶鼎就沒有太多的辦法了,只能寄希望於隗氏大兄能在關鍵時刻發揮作用,另外就是必須保住東南這兩個郡,這可是熊氏東山再起的本錢,也是蓼園目前的“老底”了。

=

傍晚時分,寶鼎和趙儀相偎著漫步於白水河畔。趙儀最近忙著幫助章邯一家準備婚事,拋頭露面的時侯多了一些,眼裡的憂鬱之色似乎也淡了不少。

“昨天琴氏兄妹到了宛城。”趙儀低聲說道,“他們想見你一面。”

“琴家姐姐可有書信?”

“不曾聽說。”趙儀淺淺笑道,“琴家姐姐曾答應熊閔,要幫她準備婚事,但因為太后身體不好,把她叫回鹹陽了,所以琴氏兄妹隻好在年前就趕過來幫忙。”

“婚禮可以辦得節儉一些,沒必要那麽豪華奢侈。”寶鼎笑道,“章邯沒有多少家當,這場婚禮恐怕要讓他傾家蕩產。”

“封君女兒出嫁,當然要隆重了。”趙儀說道,“我聽琴玥說,老太后非常關心這事,有可能請大王的哪位嬪妃代她親自趕來南陽祝賀。”

寶鼎吃了一驚,頓時停下腳步,“消息可靠?”

“琴玥說消息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應該錯不了。”趙儀說道,“以鹹陽宮和熊氏的關系,昌平君嫁女,太后和大王不出面也就算了,但后宮嬪妃或者王公子總要到場恭賀,否則就太失禮了。”

寶鼎略略皺眉,預感到王夫人和公子扶蘇極有可能趁此機會來南陽。希望隗清能夠說服王夫人,否則自己只有提前趕赴中原,不參加這場婚禮了。

“章邯估計也知道這事。”寶鼎說道,“明天你帶著中府跑一趟。既然鹹陽宮要來人,那該奢侈的地方還是要奢侈,不要丟了蓼園的臉。章邯那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他哪來這麽多錢裝點門面?”

趙儀笑了起來,“昨天我已經帶著中府去過了。你放心,這點小事我會辦好的,不勞你費心。”

“辛苦你了。”寶鼎感激地說道,“我常年在外,顧不上這個家,也沒辦法照顧母親和妹妹,蓼園裡裡外外就全靠你了。”

趙儀抱著寶鼎的胳膊,輕輕說道,“謝謝你給我一個家,如果沒有你,我早就……”

寶鼎伸手將趙儀抱進懷裡,“你想報答我,就答應我一件事,這輩子都不要離開我,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離開我。”

趙儀情難自禁,淚水忍不住悄然滾落。她知道寶鼎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無法背棄故國。每當夜深人靜的時侯,她常常問自己,當故國不在了,自己該何去何從?

“我不會離開你,永遠都不會。”

趙儀說出這句話之後,心結突然打開,長期困擾她的難題頓時不複存在。一生一世就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這就是自己活在人世的唯一理由。

兩人相擁而回,到母親的房間請了安,正打算離開的時侯,白氏忽然對趙儀說道,“聽說琴家的孩子到了南陽,你明天派人請他們來一趟。我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他們了,心裡總是惦記著。”

溥溥在一旁也叫道,“我也想玥姐姐,非常想她。”

白氏親昵地打了她一下,“不要亂叫,她的輩份比你小,你怎能喊她姐姐?”

寶鼎看到溥溥一臉窘迫的樣子,不禁笑了起來。

“母親,今天我見過琴珪和琴玥兄妹了,他們說明天上午就來拜望母親。”趙儀恭敬地說道。

“那就好。”白氏說道,“明天,把守相也請來,讓他和琴氏兄妹見個面,彼此也認識一下。對了,他這幾天都在忙什麽?我怎麽沒有看到他?”

寶鼎略感吃驚。從母親的口氣裡聽得出來,她很喜歡甘羅,似乎視之如子侄。什麽時侯母親和甘羅的關系親密到如此地步?

“守相到舞陽去了,母親忘記了?”

“哦,對,對,瞧我這記性。”白氏遺憾地搖搖頭,“他何時回來?我打算讓守相與琴玥見一面,如果守相滿意的話,我就代他向琴氏提親。”

寶鼎驚訝地望著白氏,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離不是喜歡琴玥嗎?”寶鼎脫口而出。

“小孩子的事,當不得真。”白氏笑道,“再說,王離喜歡琴玥,那琴玥是否喜歡他?王離過去在鹹陽就是個紈袴,沾花惹草的事幹了不少,所以你不要把他說的那些玩笑話當真。還有,即使王離喜歡琴玥,你認為上將軍會答應這門親事?”

王翦當然不會答應這門親事。與隗氏結親他還可以考慮,但與琴氏這種巨賈結親那是絕無可能。

寶鼎笑著搖搖手,示意自己無心說錯了話,“母親怎麽想到要為守相說媒?”

“你有時間過問自己這份家業嗎?”白氏說道,“這麽長時間以來,蓼園多虧了守相的操持才越來越興旺。那孩子非常聰明,為人也謹慎,我相信他,我想把他留在蓼園。”

寶鼎微微皺眉,不知道母親怎麽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我本來不想過問你的事,但你長期在外,的確不了解他。他有他的難處,如果你設身處地為他想想,想想他甘氏曾經經歷過的苦難,你或許就能理解他的行事風格。”白氏指指趙儀,“你可以問問她,詳細了解一下守相,然後再做決斷。我不想看到他成為第二個甘茂。甘茂不是自己要背叛秦國,而是被逼出逃,最後走投無路,竟然活活氣死了。同樣的錯誤不要再犯,大秦始終欠了甘氏,我們要給甘氏一個正名的機會。”

寶鼎躬身受教,“孩兒謹尊母親的教誨。”

甘羅從舞陽回來後,寶鼎馬上把他請到了書房,直接向他詳述了未來一年各方局勢可能發生的變化。

代北戰事估計要拖很長一段時間,而中原內憂外患肯定要一起爆發,秦軍已經無法避免兩線作戰,但秦軍在兩個戰場上都有一定的優勢,攻擊不足但防禦足矣,不足為慮,唯一擔心的是鹹陽局勢。

“老太后的時間不久了。”寶鼎正色說道,“你可以想像得到,老太后一旦薨亡,鹹陽政局將要發生多大的變化,而這些變化對我們都不利,所以我們要竭盡所能延緩或者阻止這些變化的發生。”

甘羅駭然變色。寶鼎選擇繼續信任他,這讓他很激動,但他絕沒有想到寶鼎會告訴他這些機密要事。事實上,從這一刻開始,他已經得到了寶鼎的承認,進入了蓼園的核心圈子。

“代北和中原兩個戰場可以有效牽製鹹陽宮,但這種牽製畢竟有限,假如大王一定要以雷霆手段打擊熊氏,以我們目前的力量無法阻止。”寶鼎說道,“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保存楚系的力量,尤其要牢牢控制南陽和南郡兩地。”

寶鼎把自己的計策一一告之,“如果昌文君一定要返回鹹陽,你的擔子就太重了,必要的時侯,你不得不撕下偽裝,與鹹陽直接對峙。”

甘羅神色沉重,良久問了一句,“王統的事怎麽辦?”

“重生。”

重生?甘羅暗自駭然,武烈侯好狠的手段,竟然要置熊氏於死地。熊氏死了,還能再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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