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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國風雲錄》第一百四十章 引火燒身
第140章 引火燒身

蒲溪子的這番陳述不但沒有激起寶鼎的同情,反而讓他暗自惱火。

鹹陽權力博弈已經非常激烈了,現在又跑出來一個墨家,不自量力地也想加入其中,這種癡心妄想之舉不禁讓人啼笑皆非。尤其讓寶鼎惱火的是,韓非竟然和蒲溪子聯手算計自己。豈有此理,你們把我當什麽?一個無知幼稚的小孩?

不過隨著談話的深入,寶鼎對蒲溪子和西墨的看法又變了。

墨家當然不會異想天開到加入鹹陽的權力博弈,他們最急切的目標是改善鼓角樓的窘迫現狀,也就是“錢”的問題。墨家撫養孤寡、救助貧窮需要錢,教徒授學需要錢,用錢的地方太多了,但他們收入來源有限,除了田地收入就是朝廷賞賜,至於大兵製造這一塊的收入已經微乎其微。原因很簡單,大兵只能賣給軍隊,而軍隊采購的背後是利益分配,如今楚系掌權,這塊的利益當然歸楚系,哪裡輪得到墨家?

楚系把墨家最大一塊收益搶走了,墨家由此失去了財源,事事受製,其艱難困苦可想而知。沒有錢能幹什麽?尤其對墨家這種名震天下的顯學大派來說,“兼愛”是他們贏得庶民支持,招攬門徒的最大“法寶”,所以他們要在“兼愛”上投入大量的錢財。如果沒有錢,他們就無法救助孤寡殘疾,就無法救治那些生命垂危的貧賤者,他們將失去庶民的支持。失去了庶民的支持,他們的影響力就小,就無法得到君王權貴們的青睞,他們在政治上將迅速邊緣化,甚至因此遠離權力中樞。遠離君王權貴,遠離權力,他們就無法獲取官爵財富。如此惡『性』循環,墨家便會迅速衰落。

現實的情況就是如此,隨著西墨的急劇衰落,不但鹹陽宮無視他們,就連鹹陽的權貴們也待之如棄帚。就在他們絕望之際,公子寶鼎橫空出世,鹹陽崛起了一位新貴,這位新貴出自王族,背後有老秦人的支持,蜀系與他的關系日漸融洽,另外大秦兩個巨商富賈也都是他的座上客。這位新貴要權有權,要錢有錢,勢力不斷增強,如果墨家能在他崛起之際及時攀附,即便不能重新崛起,維持生存絕對沒有問題。

他們一直找不到與公子寶鼎建立關系的機會,巧合的是,秦王政出面讓公子寶鼎拜韓非為師,而韓非與钜子蒲溪子是莫逆之交,於是就有了今天這場筵席。

寶鼎對墨家的興趣還是很大,不時詢問一些問題,從學術主張到組織系統,從“兼愛”之舉到門徒生存,面面俱到。

隨著墨家的神秘面紗層層揭開,一個事實也擺在了寶鼎面前。這個時代的諸子百家是“士”立身安命的本錢,任何一門學術若要得到推廣,必須借助權力和財富,缺少任何一個都不能名揚於世,更不能成為“強國”之策的理論基礎。

法家顯然是這方面的成功代表,因為法家在西秦得到了七代君王的鼎力支持,這是史無前例的事。其它學派就不行了,墨家算是其它學派的佼佼者,幾百年來百折不撓頑強生存,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但是,隨著大秦的統一,隨著始皇帝和法家大臣們下令罷黜諸子百家,焚燒諸子書籍,扼殺學術思想,墨家和其它學派也就一起灰飛煙滅了。

我有能力挽救這個災難嗎?

寶鼎這一刻對權力產生了強烈的渴望。最近一段時間他博弈於權力,對權力的認識愈發深刻,他已經意識到,如果自己在統一之前不能擁有足以改變歷史的實力,那麽他將失去改變歷史的最好機會。始皇帝在統一後的第十二年駕崩,第十三年便爆發了陳勝吳廣的大澤鄉起義,第十五年,大秦帝國就傾覆了。在統一後的這麽短時間內去改變帝國奔騰的方向,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歷史上,墨家最終被始皇帝直接摧毀,那麽是不是可以這樣推測,現在自己幫助墨家重新崛起,等於把自己的命運和墨家的命運捆綁到一起,將來墨家被始皇帝摧毀,自己豈不要受到墨家的連累,被始皇帝一劍砍倒?

寶鼎隨後沉默了,長時間沉默,陷入深思之中,以至於整個大堂鴉雀無聲。韓非、蒲溪子和一眾墨者們望著這位少年公子,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他那瘦弱的身軀裡所蘊含的與他年紀根本不相符合的深沉和智慧。他是個罕見的天才,一方面血腥殘暴,一方面卻擁有非凡的睿智。

韓非察覺到事情遠比自己想像的棘手,寶鼎的沉默和深思已經足以說明若要解決墨家的危機,僅靠解決財政上的拮據遠遠不夠,它可能牽扯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即使是公子寶鼎也難以下手。

韓非提出告辭。蒲溪子和一眾墨者恭敬相送。寶鼎客氣了幾句,便跟在韓非後面緩緩而行,但神思還是處在恍惚之中,這令墨家的人忐忑不安。

轀車平穩地行駛在大道上,馬蹄的踏踏聲清脆而富有節奏,一下下地敲擊著深邃的黑夜。

寶鼎斜靠在車廂上,眉頭深皺,心事重重。

“武烈侯,你在想什麽?”韓非關心地問道。

“師傅,你給我出了一個難題。”寶鼎苦笑道,“非常棘手的難題啊。”

韓非尷尬地笑笑,“墨家急需錢財,而你的後面有大秦兩個巨商。烏氏和琴氏富可敵國,他們經營甚多。我原以為通過你的關系,給墨家一些機會,以便改善他們拮據的現狀。”

寶鼎微微點頭,疑『惑』地問道:“師傅是法家大師,為何與墨家钜子有莫逆之交?”

韓非笑了起來,“你知道我的師傅是誰嗎?”

當然知道,趙人荀況,震爍千古的儒家宗師荀子。法家大師的師傅可以是儒家宗師,那自然可以解釋韓非為什麽與墨家钜子建立深厚友誼了。

“師傅,你要知道,大秦推崇的是‘法治’,是《商君書》,而今日大王更是推崇師傅的‘法、術、勢’兼用之說,因為這與大王統一天下的抱負不謀而合。”寶鼎歎道,“這個時候,墨家的衰敗是必然趨勢,誰也無力阻止。大王之所以還讓墨家存在,是因為墨家可以幫助他穩定人心,幫助他提高軍隊的攻防之術,一旦天下統一,墨家還有多少繼續存在的理由?”

韓非略略皺眉,眼裡『露』出一絲不解之『色』,“武烈侯,興辦學宮,修改官學,大力培養大秦士子可是你的奏議,大王也是極力讚同,如今正在和公卿大臣們商討具體的實施之策。墨學乃天下顯學,西墨更是墨家最大一個分支,它完整地繼承和發展了墨學。學宮興辦之初,就是要靠法學和墨學來支撐,由此可知鼓角樓對官學變革的重要『性』。現在武烈侯突然說墨家必然衰敗,甚至未來連存在的理由都沒有,這是為何?”

“因為統一。”寶鼎言簡意賅地說道。

“統一?”韓非愈發疑『惑』了,“我主張‘法術勢’兼用以致帝王之功,墨家更是積極尋求統一以避免戰火的荼毒,這和墨家的衰敗有什麽關系?”

“因為統一。”寶鼎加重了語氣。

“統一不影響顯學的發展。”韓非說道,“相反,統一會促進顯學的大發展。”

寶鼎無奈搖頭,“統一之後,書同文、車同軌,錢幣、度量衡統統統一……”

韓非這才霍然驚悟,“顯學也要統一?”

“顯學不是統一,而是唯一。”寶鼎說道,“大秦以‘法’強國,以‘法’統天下,‘法’是唯一正確的可以強國統天下的顯學,所以,未來大秦的官學就是法學。其實現在大秦就是法學一家獨大,統一後更是如此。”

韓非沉默了,他總算知道墨家為什麽在大秦舉步維艱了,因為大秦不需要它,大王和公卿大臣們不需要它,它的存在現在只剩下一個意義,那就是給大秦這個虎狼之邦披上一件文化大氅,告訴天下人,我大秦勉強也算個禮儀之邦嘛。

“在師傅看來,是法家一家獨大好,還是顯學諸家並存,百家爭鳴為好?”

“顯學諸家敗亡,法家又焉能獨存?”韓非長歎,“此乃亡國之策啊。”

寶鼎微笑點頭。韓非果然該死,這樣的人即使統一前活下來了,統一後也難逃一死。韓非『性』情耿直,帶著濃厚的書卷氣,是個理想多於實際的人,這或許與他出身王族有關,一身養尊處優沒有經過磨難,他不管是與醉心權力的李斯做對手,還是與品『性』卑劣的姚賈做對手,都沒有抗衡之力。小人玩他,隨便玩玩就把他玩死了。

如果統一後,把韓非送進權力中樞,那未來的帝國國策會不會發生偏移?

“師傅是不是很矛盾?既想保全韓國,又想天下一統,造福蒼生。”

韓非苦笑,笑得很苦澀。他窮盡心力想強大韓國,但一個王國的強盛豈是一日之功?大秦自昭襄王到今上,歷時七十余年方有今日之國力。齊國在差點傾覆之後,勵精圖治,齊王建和君王后母子齊心協力,才換來了三十多年的和平,而韓國地處中原,四戰之地,根本沒有休養生息的時間,年複一年的戰火耗盡了它的國力,敗亡是早晚的事。

韓非看到了未來,沮喪失望,隻好潛心研究,試圖忘卻這種痛苦,但命運還是把他推上了一條不歸路。

到秦國來,等待他的命運只有一個,死亡。他不能背叛自己的家,不能背叛自己的國,所以他只能以身殉國。不管歷史如何書寫,如何評價,結果只有一個,他和他的王國一起死亡,這足以表明他的清白,他的忠誠。

“師傅是不是願意把這番見解上奏大王?”寶鼎問道。

“只怕這會給你帶來災難。”韓非這時已經看清『迷』霧了,知道寶鼎為什麽在鼓角樓陷入了深思。寶鼎身份特殊,以他之力支撐墨家不成問題,但墨家一旦複興,必將給寶鼎帶來難以估量的實力,這是秦王政最為忌憚的事,不出意外的話,墨家複興之日也就是寶鼎敗亡之刻。寶鼎不敢做,更不敢與秦王為敵。

放眼看看整個鹹陽,為什麽沒有任何一家勢力接納鼓角樓?原因就在如此。墨家為什麽自昭襄王之後急速衰落?原因也在如此。尤其是呂不韋為相期間,更是不遺余力打擊墨家,其原因就是墨家反對以商富國,認為是亡國之論。墨家主張農耕生產,認為男耕女織才能保證生存需要,才是一個王國發展的基礎。呂不韋毫不猶豫,重拳打擊,結果把墨家打得奄奄一息。

墨家最初西進大秦,大秦接納它的目的就是給自己披上一件文化衫,如今大秦法家興盛,天下知名,墨家的使命基本上也就完結了,到此結束了。

寶鼎猶豫了很久,問了一句:“在師傅看來,墨家複興,對大秦是好事還是壞事?”

“當然是好事。”韓非說道,“顯學有爭論才有發展,否則顯學就會死去。墨家的很多學說其實對強國非常有幫助,關鍵要看君王如何正確理解並將其融入到國策之中。”韓非說到這裡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希望武烈侯還是伸以援手,畢竟此舉不僅僅是救助墨家,也是救助可憐的天下蒼生。”

寶鼎委決不下。他想趁此機會把墨家拉進自己的勢力范圍,但又害怕引火燒身。

“武烈侯聽說過墨家钜子孟勝的故事嗎?”韓非忽然問道。

寶鼎搖頭。

“楚國悼王時,墨家钜子孟勝與陽城君乃吻頸之交。悼王駕崩,陽城君與一幫公卿在喪禮上圍殺吳起,誤『射』王屍,結果身死國亡。孟勝帶著一百八十三個弟子死守陽城君的封國,最後全部戰死,以身相殉。”

“士為知己者死。”韓非悠悠一歎,“墨者皆義士,重信然諾,一言九鼎。此時墨家有難,公子仗義相助,日後墨家必定以死相報。”

寶鼎怦然心動,久久不語。

寶鼎回到蓼園,把唐仰、司馬昌等人請到白樓,大概說了一下墨家和鼓角樓的事。

眾皆默然。這件事利弊都有,但從長遠來看,利大於弊。墨家一旦複興,門徒遍布王國,對寶鼎實力的發展顯然有利。

曝布忽然冒了一句,“武安君與墨家钜子是車笠之交。”

寶鼎驚訝地望向曝布,“你聽誰說的?”

“豹率說的。”曝布說道,“豹率說,墨者節儉,前任钜子雁稼子常年赤腳竹笠,自稱賤人。雁稼子乃醫道聖手,每次大軍出征,必帶弟子相隨,治病救傷,因此與武安君結下深厚情誼。軍中皆稱二人為車笠之交。”

“蒲溪子是雁稼子的弟子?”寶鼎追問道。

曝布點點頭,“聽說,他的醫術頗為高超,年輕時隨侍於雁稼子左右,還給武安君治過病。”

“軍中醫匠大都來自於鼓角樓。”唐仰接著說了一句,“北部軍的幾位老醫匠都是钜子的師弟,武技醫術無一不精。”

“鼓角樓與老秦人的關系一向很好。”司馬昌也說道,“前幾年嫪毐(lao/ai)之『亂』把鼓角樓牽連進去了,導致不少墨家弟子死於非命,據說至今還有不少弟子門徒關在西浦大牢。”

寶鼎暗自吃驚,“既然墨家和我們老秦人關系不錯,為什麽他們不向老秦人求助?”

“怎麽求助?”司馬昌反問道,“向誰求助?現在我們白氏和司馬氏雖然解禁了,但幾位老將軍全部被趕出了軍隊, 實力更是不濟,墨家钜子哪裡開得了口?再說,墨家也要面子,要尊嚴,钜子無論如何拉不下這個臉。”

“钜子向你開口求助了?”曝布問道。

寶鼎搖搖頭。今夜鼓角樓之宴,蒲溪子和幾位墨者自始至終都是陳述墨家當前的困境,並沒有開口求助,相反,韓非倒是開口了。

“墨家估計山窮水盡了,否則絕不會設宴相請。”司馬昌歎道,“公子,你還是先給钜子救救急吧,免得將來豹率他們知道了,又要劈頭蓋臉地罵你。”

寶鼎抬頭望向唐仰,“府裡還有多少錢?”

“公子,你要打钜子的臉嗎?”唐仰苦笑,“墨家追求自力更生,不受嗟來之食。今天他請你吃飯,明天你就送給他一千金,這不是打發乞丐嗎?”

“公子,給钜子救急的辦法很多,比如給立功的墨者加爵賞賜,比如幫助墨家出售大兵。”司馬昌說道,“墨家不是沒有財源,而是財源給斷絕了,這才是他們陷入困境的真正原因。”

寶鼎也是苦笑搖頭。墨家的財源為什麽斷了?朝中無人。钜子宴請自己,無非是想靠上自己這顆大樹,但自己能不能接受?這時候,韓非所說的故事忽然掠過寶鼎的腦海,與此同時,秦王政那張冷峻的面孔也忽然浮現眼前。

寶鼎咬咬牙,斷然揮手,“把琴氏大匠和烏氏兄弟請來,即刻請到蓼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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