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夜裡下起了暴雨,雨勢磅礴,京都城每條街道都漫上了水,變為一條條河流川流不息。小碓凜庭院的花均為之破碎,便連門前那幾株梅花也似乎搖搖欲墜。庭院內漆黑一片,伴有殘花落雨的清淡香味,而屋內則燈火搖曳,如風中殘燭。 屋內窗門緊閉,但仿佛有無聲無息的狂風,卷得窗簾、書頁乍然飛舞。小碓凜端坐在榻榻米上,心知這是因為站在面前的林宗身上溢出的恐怖妖氣所造成的。他望著林宗,這位名震天下的妖狐雙目半閉,眉心一簇豔紅如血的火焰紋印宛如有著驚人的熱度,讓人看一眼都覺得灼痛。它像是本身便發著光,吊頂之上的燈明明暗暗,一時竟還不如這道紋印明亮。
而林宗雙手垂立,即便沉靜無聲,也卓絕不凡地如此突兀,如鶴立雞群。他面容冷淡,然而林宗這個名字,便足夠他有資格高高在上。
小碓凜沒有想過讓林宗坐下,在妖的觀念中,坐下如同臣服,就像養一隻狗,若是坐下,便只能仰望主人,而這個世界能叫林宗認主的人,想象力簡直太豐富。小碓凜抿了一口茶,低下眼去,林宗的目光沉靜卻也有著可怕的壓迫力,強悍如小碓凜,也不願意長時間與林宗對視。
他說道:“林宗大人,此刻只有我們兩個人,並且目前至少我們是合作者,不必如此警惕,收斂您的氣息吧。”
“收斂是為刻意,刻意才是警惕。”林宗淡淡地道:“你準備得如何了?”
小碓凜沉吟片刻,面容嚴肅,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我沒想到他們這一次竟然是派李君豪來,很是棘手。”
“人類,果然不可相信。”
“李君豪雖然不強,但乾勝劍的輔助太過強大,他們的人數不少。”小碓凜對於林宗的譏諷無動於衷,誠懇地道:“若是林宗大人能夠出手……”
“妄想。”
小碓凜不置可否,如同人類對於妖怪的憎恨,妖怪同樣不相信人類。這次雙方合作的條件便是林宗不能出手,對付人類,如果不留底牌,通常會陰溝裡翻船,人類的狡猾在妖的群體中已根深蒂固。小碓凜理解這種防范,雖然以林宗的實力,也許根本就不需要留底牌。
還是說,真如傳聞一般,當年他硬闖名劍協會果然受了重傷?
那麽,他現在究竟有多強呢?
這樣的念頭在小碓凜腦中只是一閃即沒,他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微笑說道:“既然您不出手的話,那麽出面應該不違反合作的協定吧?”
林宗臉色漠然:“繼續。”
小碓凜從懷中取出一張照面,隨手仍在空中,林宗冷哼一聲,那張照片詭異地在空中停頓片刻,然後如被拉扯一般落到林宗手裡。林宗低頭瞥了一眼,照片上,有一個男人在喧囂街道中落寞地抽煙,唇角有淡淡胡渣,目光明亮而陰鬱。
“林宗大人可還記得這個人?”
林宗說道:“忘了。”
“呵,您忘了他,他卻一直都記得您。”小碓凜啞然失笑,目光漸漸陰沉了下來,輕聲道:“十四年前,他的雙親葬身火海,那時應該是您和蘇媚大人親眼見證的。”
他站起身,開了窗,窗外有一串精美透明的簾子,一縷縷墜落流動著。
雨下得愈發大了。
然而狂風暴雨總是短暫,不似綿綿細雨無休無止,像一個賭徒,畢其功於一役,要麽大勝,要麽慘敗。
無論勝利還是失敗,終將雨過天晴。
大雨下得凶猛,
薛鴻銘聽了一晚的雨聲,次日醒來時卻訝然發現已是陽光明媚。被雨水洗過的世界有一抹別致的清新,讓人心曠神怡。可是薛鴻銘想,如果大雨能洗淨人間這豔俗紅塵,為什麽卻不能洗淨人心? 到底,究竟人心是個什麽玩意?明明存在,卻看不見摸不著,無從下手。
敲門聲就在此時想起,薛鴻銘歎一口氣,大咧咧地開了門,赤身站在高倉真惠面前。來往得多了,薛鴻銘多少已經有些了解高倉真惠,這個外表精致漂亮的女孩,似乎生來不知道羞澀。既然她沒羞沒躁,那麽薛鴻銘又何必遮遮掩掩?
薛鴻銘每次見到高倉真惠站在眼前,就會想起第一次開門見到她時的驚慌失措,不由暗自憤恨:那時竟然關上門穿了衣服,簡直虧了!
“早!”薛鴻銘打了個呵欠,調笑道:“我的肌肉線條如何?”
高倉真惠搖搖頭,道:“華而不實。”
薛鴻銘想起被群妖追殺的那晚,高倉真惠掙脫他時的力氣,不由泄了氣,強行振奮的精神頓時恢復了剛睡醒的萎靡。他一邊轉身去穿衣服,無奈地道:“真沒勁!說吧,今天去哪?”
他卻沒發覺,如同他不再為在高倉真惠面前赤身而不好意思一般,高倉真惠相比於當時,亦不再不回答他。
高倉真惠默然片刻,寧靜地道:“你來定。”
“啊?”薛鴻銘詫異地看了高倉真惠一眼,愕然道:“我來定?”
“景點你都去過了。”高倉真惠木著一張俏臉,道:“我不知道再帶你去哪。”
薛鴻銘恍然大悟,他想了想,飛快地穿上衣服,望著高倉真惠,誠懇地說道:“我覺得上次那個風情旅館不錯!”
“……,如果你想,晚上去。”
“那還能去哪呢?”薛鴻銘仔細想了想,可是以他低俗的情操,除了旅館酒吧,他竟然找不到哪裡可以去。他心中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在縈繞,卻又說不清道不明。
大許,是覺得悲哀吧。
和別人不一樣的人生,看似色彩斑斕豔麗多姿,其實內裡全是一片空洞無處填充。
他最後竟然無計可施:“隨便……逛逛吧。”
京都雨後的街道分外乾淨,因為是清晨且是周末,街上的行人並不多。薛鴻銘和高倉真惠並肩走著,幾天下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關系,彼此不言語,卻結伴而行。其實這樣也好,不走進他人內心,自然沒有無端猜測。
你看那挽著手有說有笑走過的情侶們,臉上笑著,試探著彼此,只是面具之下,誰又不知皆是暴君。我們想要得到一個人,於是帶上面具進入對方的世界,後來驚覺將要結伴一輩子,於是覺得太累,一廂情願地認為對方應該會包容。
於是摘下了面具,發現他也是個需要人包容的暴君。
多麽可憐!
兩人漫無目的地瞎逛,沿途的熱鬧與他們都無關,他們只是結伴而行,不需要言語,但若不見,卻能輕易察覺。薛鴻銘走了幾步,感覺到高倉真惠沒有停下來,不由蹙眉回身看去。高倉真惠停下了腳步,佇立在一座小橋邊,薛鴻銘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不知她在看什麽。
“怎麽了?”薛鴻銘走到她身邊問。
高倉真惠搖了搖頭,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然而走了數步,又停下,重新將目光望了過去,她想了想,忽然改變了方向,快步向橋下走去。薛鴻銘這才看清橋下有三隻棄貓,它們被裝在紙箱中,幼弱地膩叫著,聲音哀憐細小,像孩子的哭音湮沒在城市轟鳴的汽笛之音中。
薛鴻銘跟在高倉真惠身後走去,卻在數步外停住。
他看見高倉真惠蹲下身子,目光柔和,雙手抱起一隻貓,低頭親吻著小貓的額頭。而小貓弱弱地叫喚一聲,忽然伸出舌頭舔過高倉真惠的臉龐。
然後薛鴻銘瞪大了眼,表情比見鬼了還見鬼!
那揚起的唇角,如一線**射進寒冬,刹那冰山崩塌,白雪融化。她的眼眸一直很漂亮,漂亮如一顆寶石,堅硬的,冰冷的,折射著光澤卻讓人窒息,然而現在,她的眸子是掛在美人脖頸的寶石,同樣的絢麗美好,卻是溫潤柔和的,美得讓薛鴻銘眼睛一陣刺痛,不忍褻瀆。
高倉真惠……笑了?
她竟然會笑?
薛鴻銘想起那一晚烈火中將刀橫在少女脖頸上的高倉真惠,冷酷涼薄的長眸,居高臨下地望著悲泣的少女,那時的她那麽凜冽,也那麽肅穆果決,堅忍如永不斷的弦。而現在,她的笑容淺淺的,竟然有著奪目的光輝,看到她笑容的人,便知有一束光打在心間,平淡卻又溫暖舒適。
她們,是同一個人?薛鴻銘心中閃過這一念頭,驚訝於自己會有這樣的錯覺。
“憎恨嗎?我有過。”
他開始相信高倉真惠說過的這句話並不是謊言。
“啊,真惠君?”只是這美好的瞬間被一道聲音打破,薛鴻銘皺眉看去,卻見那晚在酒吧和高倉真惠搭訕的青木康鶴。他出現得如此巧合,薛鴻銘甚至有幾分懷疑這小子不會是一路跟蹤到這裡的吧?
答案顯然是不可能的,以他和高倉真惠的感知,試問哪個普通人能跟蹤得了他們?恐怕才拐過一個街頭,便會被高倉真惠舉刀劈了。
“你是……”高倉真惠抱起箱子,目光平靜地望著青木康鶴。
又被遺忘了啊……
青木康鶴面容一跨,沮喪著道:“我是康鶴,你的同事。”
高倉真惠認真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也不知想起來了沒有。她走到青木康鶴面前,將那一箱的幼貓遞到青木康鶴面前,問道:“能收養它們嗎?”
“啊?”青木康鶴怔了怔,雖然欣喜若狂,這樣一來就有了來往的借口了!他忙不迭地點頭道:“當然可以!呃,真惠君喜歡……貓嗎?”
高倉真惠搖頭,道:“不,只是顯得可憐。那麽,謝謝了。”
她後退一步,認真地鞠了一躬,這一下,讓青木康鶴受寵若驚,差點沒抓穩剛接過來的箱子!
“呃,啊?不不……我應該的,我……呵呵呵呵!”
薛鴻銘仰天長歎,忽然一怔,感覺到蒼穹有什麽落在臉上,涼涼的。他伸手一摸,一團水跡沾濕了指頭。薛鴻銘瞳孔一縮,凝神望向了天空!
高倉真惠的笑容也同時收斂,看著這漫天落下的一片白茫茫。
“嗯,呀!竟然下雪了!”青木康鶴吃驚地叫了一聲,覺得簡直老天都在幫他,這千載難逢的搭訕機會就這麽來了!他興致勃勃地道:“真是少見啊,才剛剛入秋,居然下起了雪,真惠君,你以前有沒有……啊,真惠君,你要走了嗎?!”
高倉真惠面如寒霜,美麗的眸子柔和蕩然無存,快步離去,跟上了薛鴻銘的背影,留下青木康鶴在身後失魂落魄。
“看來,我們知道去哪了,其他的人,應該也在趕回去吧?”薛鴻銘唇角翹起,弧度有些冷意:“呵,真是一場美麗的大雪。”
“它們來了。”高倉真惠低沉地說道:“雪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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