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上,高倉真惠輕松斬殺一隻小妖,照例路過那條街道,第一次沒有望見冰室嵐介的身影。高倉真惠晃神凝定片刻,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存在,當冰室嵐介沒有佇立在燈火闌珊的夜景中時,高倉真惠一度將幻象當做了真實,以為看不到他的身影只是個錯覺。 今天真是糟糕的一天,她想。
布都禦魂每更換一任主人,便需要在十年後飽飲擁有特殊血脈的人類。高倉真惠八歲繼任布都禦魂之主,展現出了在歷代布都禦魂之主中都撐得上驚豔的天賦。
今天,是她斬下毒熊後裔的日子。為了這一天,整個高倉家精銳盡出,尋找毒熊後裔,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千百年前,那頭膽敢攔住天皇去路的熊妖後代才得以在高倉家的庇佑下苟活至今。
高倉真惠不喜殺人,但從很小的時候,她已經接受了命運,深知自己的未來,殺人終歸是不可避免的。故此,殺一個未曾謀面的人,大許會因此難過,卻不會喪失決心。她有時想過這一天的來臨,又覺得即便難過,也於事無補。
人都已死,他人的難過連萬分之一都替代不了。
夜色柔涼,月光沾濕了她沉靜的側臉,然後穿過家中那座永遠肅殺哀憐的庭院,推開了門。
她絕沒想到,冰室嵐介竟會是毒熊後裔。
冰室嵐介被繩索捆綁著,雙膝跪地,他聽見推門聲,驀然回頭望來。
高倉真惠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刻他的臉。
總是溫雅從容的神色蕩然無存,連那抹平時似有似無地陽光唇角都被磨平,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驚恐和茫然,而他的眼瞳,在望見高倉真惠的一瞬間,陡然凝縮,嵌在最深處。
高倉真惠從他凝縮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驚愕的臉和顫抖的身軀。
“快走!!真惠!!!!”他像一個將要一無所有的人一般,聲嘶力竭地衝她吼著。
“……”
“走啊!!!”
嵐介,我哪裡都走不了……
高倉真惠微微顫抖著,她仰起又白又小的面孔,盯著坐在座椅上高高在上的父親,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能殺他。”
她說這話時,幾乎不敢看冰室嵐介的臉,但忍不住的余光,依舊瞥見了嵐介錯愕之後驟然慘白的臉色,不可置信地瞪著她。而她的父親高倉真司,聽到她的決心,並沒有意外,冷峻的目光高高睥著她。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表情。
“真惠,這是你的錯。”他說:“高倉家的族規,非布都禦魂持有者,三十歲前不準交往,而成為布都禦魂之主的人,從那一刻起,十一年內不得交往。”
高倉真惠咬著牙,沉聲道:“我可以殺任何人,惟獨不該是他。”
“是嗎?”父親搖了搖頭,道:“但他是我們目前我們唯一可以找到的毒熊後裔,過了今晚,布都禦魂若不飲血,就將失去力量。可是真惠,雖然是你的錯,但我願意給你一個選擇機會。”
他高大的身軀從台階之上緩緩走下,就在眼前,在高倉真惠驚駭的目光中徐徐跪下,隨著他跪下,整個大廳內的所有族人亦沉默地下跪。
“若不飲毒熊後裔之血,則以至親之血脈以懺悔,同樣可以使布都禦魂維持力量,關於這個祖訓,你同樣是了解的。那麽……”父親淡淡地說:“請選擇吧。”
為什麽……可以這樣沉靜,可以裝作這樣無所謂的樣子?
他的從容不迫地叫高倉真惠心中發寒,
不可抑製地瑟瑟發抖著。 “我……”
“請選擇吧,少主!”所有族人都齊聲地說,他們的聲音並不大,甚至於低沉暗啞,但高倉真惠在那一瞬間,似乎聽到了雷鳴轟然作響,震耳欲聾。布都禦魂以禦電聞名,但高倉真惠從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竟然也會受到這神威煌煌的懲罰……
她無處可逃,只能抉擇,只能悲泣。
那夜過得無盡漫長,高倉真惠洗了一晚的布都禦魂,洗得刀身透亮,如一面鏡子般映著她靜默的臉,然而高倉真惠看來,滿眼都是冰室嵐介的血,無論如何……都洗不去。
她想自己是極希望痛哭的,像個天底下最可憐最悲慘的人,詛咒著上蒼,折磨著自己。然而到頭,她已無淚可流。
原來,眼淚並不是最痛楚的,無淚才是最沉痛的。從此,高倉真惠沒有了朋友,也懶理任何人,每次不是鍛煉技藝,便是在舍生忘死的廝殺。
她已是一個手持布都禦魂的戰鬥機器。
次日,她放生了冰室嵐介送她的英短,然每每望見街上被遺棄的貓兒,總疑心是那隻英短,也只有此,方能觸及她心中一點波瀾。五年之後,當父親臥病在床奄奄一息,臨終之時,拉著高倉真惠冰涼的手,努力地睜著眼凝望她漠然平靜的臉容,喉間吃力。
他說:“真惠,對不起……我一直以為,你的選擇,會是我。”
於是他松開手永久沉寂時,高倉真惠失聲痛哭不止。
這眼淚,足足遲了五年。
現在,終結那樣悲慘的過去的機會就在眼前,雖然對於他人來說是殘忍卑鄙的,但這些年來,以冠冕堂皇的守護為名,做過的卑劣決絕之事難道還少嗎?為了未來的那些繼任者不必在卑劣,不必再蒙上這樣那樣的罪孽,那麽一時的對不起,一時欠下他人永遠的,又算得了什麽?
諸妄罪孽,皆注我身,我身入地獄,我身受萬劫,我身……為未來成佛。
高天原之上,小碓凜就要成功,所劫來的名劍已經開始融化,她不想薛鴻銘等人死,也不想將要實現的光明的未來被阻止。唯有這點她與小碓凜不同,小碓凜計劃的最後一步是殺人滅口,讓中華名劍死無對證,但是……這樣殘害他人的陰謀是要受到懲罰的。只要小碓凜成功溶解中華名劍,然後分配於諸日本名劍上,那麽,接受懲罰是應該的吧?
為了那樣沒有罪孽的未來,為了可以生活在陽光之下的繼任者們,無論是多麽殘酷的懲罰,她……都願意。
高倉真惠嬌小的身軀再一次重重砸在地上,揚起塵土如霧,她劇烈地咳血,然後在薛鴻銘震驚的目光中再一次站起。薛鴻銘握著昆吾,凝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身軀,咬了咬牙,沉聲道:“夠了,真惠,戰鬥已經沒有意義了!”
“呵……”高倉真惠弓著腰,似乎下一刻就要坍塌一般,她唇中猶有血落如滴水,卻慘笑道:“薛鴻銘,你說,人死之後,會不會有不甘呢?”
薛鴻銘怒不可遏地罵道:“管它有沒有!人活著永遠比死著要好!”
高倉真惠道:“是嗎?你我都不畏死亡,憑什麽說活著比死去好?死去是解脫,可若是死後會有不甘,那麽便不是解脫。我活到現在,正是害怕有些人會不甘心,可現在,若我死還會有不甘心,那這場戰鬥就還有意義。”
薛鴻銘隻好無奈將就地道:“人死就什麽都空了,哪還會有不甘?”
“呵,那就更不好了。”高倉真惠又笑,愈發慘豔:“死後若為空,那生前又為什麽?若不在生前做些什麽,虛度此生。”
風乍起,她再一次舉起布都禦魂疾衝而來!
鏗!
刀劍乍然躍起的火花,鬼魅般向後掠去的廢墟,高倉真惠如一條死狗般貼著地上滑出數米。在猶在響動尾音的刀劍撞擊聲中,她恍惚看到了冰室嵐介落在地上那顆悲涼的頭顱。於是她低沉沉地,似一直垂死的獸嘶啞地叫喚一聲,爬起,悍不畏死地揮斬向薛鴻銘。
鏗!
這一次,她看到了那隻被流放的貓在街頭回身凝望她的背影,無助幼弱地叫喚。
鏗!
父親冷峻的臉,和生前一樣的臉,沒有了氣息的臉,永遠的凝固在眼前。
鏗!鏗!鏗!!!
高倉真惠一次次倒地,鮮血如水龍頭般橫流,染遍這段距離的地面,然而每每薛鴻銘以為她總該安靜之時,她又再一次無聲地站起,再一次向薛鴻銘發起衝擊。她的進攻踉踉蹌蹌,無力如三歲孩兒,薛鴻銘平生經歷過無數慘烈戰鬥,然而唯有這次,明明沒有什麽威脅, 卻讓他感到心悸。
究竟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著這副嬌弱肉身的意志?
薛鴻銘忍無可忍,他同樣身負重傷,這樣下去,他竟疑心堅持不到最後的會是他。於是虎吼一聲,整個人索性撞向高倉真惠!砰然聲中,高倉真惠被薛鴻銘沉重的身軀壓在地上,動彈不得。薛鴻銘借著涼薄月光望她的臉,忽然靈光一現,貼著她染血的耳,說:“執著為妄念,我不管是什麽樣的妄念讓你如此舍命,但你逼急了我,我就毀了它!”
高倉真惠氣若遊絲地笑:“你試試?”
薛鴻銘怒從心頭起,陡然一下站了起來,重傷的身軀似乎一下有了恐怖的力量,揚起快要殘廢的右臂,昆吾劍光如匹練,劈頭蓋臉地揮斬而下!高倉真惠根本無法起身,只能勉力將布都禦魂橫檔,然而薛鴻銘的一劍快似一劍,仿佛一個發了瘋的打鐵師傅歇斯底裡地揮動著昆吾。
如暴雨般的鏗鏘聲,伴隨著火花閃閃滅滅,最後鏘地一聲,早就裂紋無數的布都禦魂炸裂成碎片,如同石頭砸入水面濺起水花一般,向四周飛散而去!
一時之間,兩人都停息下來,街道恢復沉寂,月光依然無言。
布都禦魂,日本第二名劍,相傳為建禦雷神化身的布都禦魂……竟然碎了。
薛鴻銘喘著粗氣,靠著昆吾劍支撐才沒有倒下,他望著定定看著手上斷劍的高倉真惠,低低地道:“這下,你還有執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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