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飄起了雨,細細密密,看來柔和卻無聲急驟。林漁火通身肌膚以肉眼可見的褪色,頃刻蒼白如雪,他身軀搖晃三兩下,噗通一聲,雙膝再也無力支撐,頹然跪下。妖不同人,但亦有驕傲,因此他仍倔強地挺住上身,不肯倒下。 薛鴻銘身體回歸正常,異化的鱗片如陽春融雪一點點消失。大許是因為收起了異化能力,所以騰出了體內禦氣,禦氣自覺地流轉開來,終於讓昏沉沉的腦袋有了一絲清明。他顫巍巍地站起,撿起昆吾劍,將槍插入褲邊上,走過去一把抓起林漁火頭上毛發,迫使林漁火仰頭看他。
他低沉地問:“蘇媚,在哪裡?”
林漁火喉嚨艱難地滾動了幾下,還是說不出話,被轟穿了胸口的他此刻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他臉上緩緩扯起輕蔑笑容已經讓薛鴻銘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鴻銘眉宇輕皺,須臾變得猙獰陰鷙。抓著毛發的手狠狠一壓,將林漁火努力挺著的上身摁在地上。地上已被雨水浸透,林漁火觸及那些涼意,縱使此時將要死亡,逐漸僵硬的身體也不由如過電般顫了一顫。
雨中,雨水順著薛鴻銘的臉頰自下巴滴落,林漁火模糊的視線裡,那些落下的雨水,似乎帶著隱約而讓人心悸的血紅。
薛鴻銘的臉就貼在他眼前,眼眸如同凝固了般,死死盯著他,聲音低沉沙啞,如野獸嘶吼:“蘇媚……在、哪、裡?!”
水的涼意讓林漁火發冷,卻也給了他意識一抹清醒,他嘴唇顫抖,忽而吃力一笑,澀聲道:“我就要死了。”
妖怪不同於人,更直接更粗暴地遵循物競天擇的規則,他們沒有所謂的忠誠概念。林漁火說得也是實話,他就要死了,這是可以預見已經不可擺脫的結局,而同樣的,他若告訴薛鴻銘蘇媚的下落,就算這次僥幸能活,被蘇媚記恨上的他,也只能死。
無論怎麽選擇都是死,那麽他憑什麽要告訴薛鴻銘呢?並且,從實力來說,蘇媚遠強大於薛鴻銘,妖怪的世界強者為尊,左右都是死,那便順從於強者,站在強者這一邊。
對於林漁火來說,這樣邏輯是正確的,天經地義的,所有有驕傲與尊嚴的妖怪面臨這樣的選擇,都會是這個選擇。
但薛鴻銘不接受這樣的選擇,他眸子裡的戾氣越來越重,凝聚在一起宛如實質,要爆炸出來一般。昆吾劍在雨中揚起,雨滴頃刻在劍身上流動成溪。
噗!
林漁火身體狠狠抽搐一下,悶哼一聲,咬著牙盯著薛鴻銘。
“她在哪裡?”
沒有回答,又是一劍穿透林漁火的腹部。
“她在哪裡?!在哪裡!!!”
劍的鋒芒閃耀著冰冷,上上下下宛如傾瀉如瀑布垂落,薛鴻銘心中的戾氣徹底爆發,手臂起起落落,瘋狂地刺著林漁火,雙目裡充滿怨毒和震駭,雙眉猙獰擰在一起!
“她在哪?!在哪!在哪!在哪裡啊!!說啊!!!!!”
一簇簇血飆射揚起,在雨中如雨水落地綻開血花,薛鴻銘陷入了瘋狂,此情此景似乎又回到了當年,那年在名劍協會,對著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妖怪狂熱殘暴地一刀刀扎著,扎得它血流成河,扎得它刺耳笑聲明明消失,卻還縈繞在耳!
林漁火開始還能抽搐兩下,到後來已經一動不動,如一條死魚,任由薛鴻銘殘害著他的軀體。他目光從未離開薛鴻銘,最初睜大,後來漸漸無力在合攏。然而目光的姿態,卻和五年前那隻妖一模一樣。
像看一個可憐人。
薛鴻銘不知道瘋狂扎了林漁火多久,像是不久,又像是很漫長。身體明明已經油盡燈枯,卻竟然有無窮無盡的力量驅使著他,似乎永不停止。
薛鴻銘知道這樣可怕的力量來自哪裡,來自他的仇恨。
踏踏的輕柔腳步聲遠遠傳來,薛鴻銘渾然不覺,仍固執歇斯底裡地扎著林漁火。片刻後,有一隻白皙修長的手抓住他持劍的手。
“停手吧。”秦浪眼簾低垂,望著他道。
薛鴻銘如未聽聞,目光狂暴,眼珠似要瞪出來一般,手臂猛然用力,竟然還想突破阻礙,狠狠再刺向林漁火。
但秦浪的手看似清秀,卻穩如磐石。
“鴻銘!”秦浪沉聲道:“他死了。”
這聲音如驚雷,薛鴻銘渾身一顫,如夢初醒般,怔怔地望著身下已被扎得血肉模糊的林漁火,除了頭部依稀能辨別出面容外,其余部分都成了一灘爛泥。理智重新回歸,仇恨的力量也消退,哐當一聲,昆吾劍落在地上,嗡嗡作響。
秦浪略有些痛惜地望著他,歎息一聲,伸手到薛鴻銘面前,道:“穿上吧。”
他手裡提著一袋新衣裳,袋子中還放著一本日記,那是此前被薛鴻銘收在懷中的日記。
薛鴻銘接過一邊穿上,一邊低聲道:“你去買衣服了?”
秦浪道:“路過此前戰鬥的地點,找到了這本日記,順便替你買了衣裳。”
這就是他姍姍來遲的原因。
薛鴻銘道:“你這麽相信我能贏他?”
秦浪搖搖頭,輕柔一笑,道:“對於懷著仇恨的人來說,盡力後卻還是死去,應該是種解脫。無論你贏不贏他,結局都是好的。”
薛鴻銘心中一暖,這個世界,除了唐夏,大概便只有秦浪多少懂得他的沉重。他不做回答,只是快速地穿好了衣服,一邊問道:“柳桐呢?”
“她在等你。”
…………
趕回夜深深酒吧的時候,遠遠便聽見方君君低而壓抑的抽泣聲,薛鴻銘在外面踟躕片刻,面容漸漸冷肅,走了進去。他的腳步聲是清晰平穩的,是以一刹那,像是黑夜裡有了光,所有人都回頭望了過來。
而他只是望著柳桐。
這是另一個柳桐,他對自己這樣說。真正的柳桐,自信嫵媚,眼眸裡絕不會有這樣哀戚的神色。還是說……這才是真正的柳桐,過去那些時候他所認識的柳桐,都不過是假象?
柳桐玉容已經慘白得嚇人,然而望見薛鴻銘進來,終於露出了笑容,如居家的媳婦盼到了歸來丈夫,柔聲道:“你回來了。”
她明明已經開始枯萎,卻在綻放笑容的那一瞬間,依然讓人感到驚豔,像是秋風裡凋零的荒野裡盛開了一朵野花,淒豔、哀美,當痛覺和美感混雜在一起。
薛鴻銘沉默片刻,似乎很艱難,從喉嚨裡擠出的聲音一般,沙啞、低沉:“我沒想到你是妖。”
“對不起……”柳桐聲音微喘,似乎下一刻就會接不上氣,她歉然道:“我真的……想變成人。”
薛鴻銘搖搖頭,硬著心腸毫不留情地道:“你是妖,一日是妖,便永遠是妖。”
他的聲音平靜,卻有無形冷酷的力量,柳桐玉容瞬間又白了幾分,慘笑道:“那麽,由你……殺了我吧,對我來說,這樣的結局更好。”
薛鴻銘默不作聲,緩緩走向柳桐,在方君君複雜的目光裡,從方君君的手上接過柳桐,懷抱著柳桐,搖頭道:“你就快要死了,不需要我動手,我也不輕易殺人。”
柳桐眼眸一亮,面露驚喜。心知薛鴻銘說她是妖,是對著身為妖怪的柳桐說的,現在說她是人,卻是對著他所認識的柳桐說的。
她顫抖著伸出手,艱難地在薛鴻銘身上摸索著,片刻後終於找到那本日記,吃力將它抽了出來,在薛鴻銘面前翻開。
日記裡,夾著一封信。
柳桐抽出信,溫柔地放入薛鴻銘懷裡,輕聲道:“看完之後,燒了它。”
薛鴻銘點頭。
“可以的話,把我葬在龍首山普羅寺後山的那片桃花林裡。”
“……, 嗯。”
“還有,我是蝶妖,翅膀磨成粉熬藥,可以……治骨癌。”
“我知道了。”
一旁的方君君用手死死捂住了嘴,眼圈紅通,淚如泉湧,她死死咬著嘴唇,竭力不讓自己哭出聲。有時候,悲傷是沉悶的,哭泣或許痛快,但對於將死的生命,是不安心的,是難過的。人們不知,心中忍痛,忍悲傷,更能讓生命安心上路。
原來她愛的人,一直都是陳志德,從未移情,從未改變。
薛鴻銘低頭溫柔地望柳桐,望見她臉色重新煥發,又變得嬌豔明媚,一如以往讓人心猿意馬。他見過無數生命的消逝,知道這是最後一關,回光返照後,便離告別近在咫尺。
然而他無話可說,只是安靜地注視著柳桐,直到她的臉驟然蒼白得讓人驚心,他才低聲說:“你還騙了我一件事。”
“我在聽……”
“你說有一天你的心燒成了灰燼,重新擁有了寂寞,給我可好?”薛鴻銘輕輕地道:“我從沒有說過不好。”
柳桐展顏一笑,聲音憐惜而溫柔,指著自己的胸口:“可這裡,它現在燒得正是最熱烈之時。”
她笑容從此不再收斂,酥手悄然滑落,落在地面上,微不可聞,又似轟然巨響,震耳欲聾。
風華絕代百花黯,煙視媚行滿城驚。
一縷芳魂,香消玉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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