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寺在夜晚極其安靜,因為地處較高位置,唐敖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長安城。夜色籠罩下的雄偉都城,就像是一隻巨大瑞獸趴伏在地,讓人心生敬畏。 一輪彎月爬上樹梢,銀色的月光將唐敖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拉長,唐敖望著月亮,小臉流露出和年齡極不相稱的迷惘。
唐敖知道,人生下來就有父母,看到西市內的那些人闔家歡樂,盡享天倫,他是說不出的羨慕。
但是唐敖不知道父母在哪,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麽會出現在長安城內,好像自從記事兒開始就在那裡了。
更讓唐敖感到孤獨,恐懼的是,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突然去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唐敖覺得那是自己在做夢,噩夢。
可是每次夢醒之後,身邊總會出現古怪的東西,讓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長著腿的金魚,鬼面鸚鵡對唐敖來說司空見慣,最嚇人的一次,唐敖醒來的時候,身邊竟然依偎著一具金光閃閃的屍體,這件事唐敖沒敢對任何人說,那具屍體被他推下了護城河後不知所蹤。
唐敖的肚子咕嚕嚕響著,已經幾天沒有吃飯的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在懷裡一陣摸索後,掏出了一塊散發著朦朧七彩光澤的植物塊莖。
這是唐敖在“夢中”隨手挖到的,香氣撲鼻,感覺可以吃的樣子。他嘗試著咬了一口,味道如同飴糖甜美,幾口被他吃光,不但腹中的饑餓感消失了,全身還暖洋洋的舒服。
就這樣,唐敖不知不覺間睡著了。
寺內晨鍾聲悠遠,唐敖被鍾聲驚醒,天蒙蒙亮,雜役殿內的小沙彌們已經起來,挑水的挑水,劈柴的劈柴。
昨天對唐敖頤指氣使的小沙彌,把柴刀扔到門口,惡聲惡語道:“早飯之前劈好一擔柴,動作快些,別拖大家後腿,劈不完沒飯吃。”
唐敖拎起柴刀,昨晚吃的那塊植物根莖讓他現在都不覺得餓,心中暗暗記住,再“做夢”的時候一定要多挖一些。
“發什麽呆,別磨蹭。”
“想讓大家都吃不上飯嗎?”
唐敖在小沙彌們的催促中,吃力的劈著柴禾,別人一刀可以劈開的木頭,唐敖要劈四五下,不時還要手腳並用。
等唐敖劈好一擔柴,面對的是和昨晚一樣的情景,木桶中的糙米粥一粒都沒有剩下,看到唐敖對著木桶發怔,幾個小和尚發出了得意的笑聲。
又沒有吃到飯的唐敖,跟隨小沙彌們來到大雄寶殿上早課,殿中滿是穿著淺褐色,深褐色僧衣的和尚,口中誦讀著佛經。
唐敖手持木魚,學著其他和尚一下下敲著,耳中聽到陣陣禪唱聲,雙眼再次充滿茫然。
大殿中的人很多,唐敖卻覺得自己很孤獨,莫名的對這裡十分排斥,或許是因為這裡的人沒有西市中那些人待他隨和親切,讓他感覺自己在寺中是多余的人。
早課做完,唐敖等雜役小沙彌返回雜役殿,分管雜役殿的大和尚虛彥,盤膝坐在蒲團上,聲如洪鍾道:“爾等依次過來。”
支使唐敖劈柴洗桶的小沙彌,第一個走上前去,跪倒在虛彥身前,恭敬道:“大師傅。”
虛彥肥厚寬大的手掌放在小沙彌的光頭上,按了片刻後,眼中失望之色一閃而過:“下一個。”
小沙彌們排隊依次跪在虛彥身前,虛彥一一按過他們的光頭,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失望,開口問道:“每日兩頓稀飯,都吃過了嗎?”
“大師傅,我們都吃過的。
”為首的小沙彌看到站在原地發呆的唐敖,補充了一句:“新來的這位小師弟也沒有落下。” 虛彥哦了一聲,對唐敖招手道:“你過來。”
唐敖學著其他人的樣子,跪在虛彥身前,當虛彥的大手按在他腦袋上的時候,唐敖突然感覺身子有些燥熱。
虛彥按著唐敖的手,顫了一下,仿佛睡不醒的惺忪雙眼中,閃過一道精芒,而後不動聲色把手收了回來。
“從晚飯開始,唐敖的糙米粥多加兩碗。”虛彥說完之後,閉目不語,但是眼角下的皮肉,抑製不住的抽搐著。
聽到虛彥的吩咐,一乾小沙彌看鄭彬的眼神如同仇寇,雜役殿內的食物本來就少,他們就是勉強吃飽,如今還要多給唐敖一份,連勉強充饑都做不到。
他們不敢不聽虛彥大和尚的吩咐,更不敢克扣唐敖的糙米粥,但是唐敖想多吃一口,可沒那麽容易。
在這些小沙彌的排斥擠兌下,唐敖下午幹了很多活,劈柴掃地,拎水洗衣,四五歲的孩子,哪能乾得了這些?等到開飯的時候,累的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咣當。”
兩碗糙米粥重重落在唐敖面前,小沙彌面帶慍怒,語氣不善道:“小心吃,別撐死了。”
唐敖早就餓的前胸貼後背,隻覺得精神大振,對對方惡毒的話語充耳不聞,拿起筷子扒拉著把米粥。
小沙彌舔了舔嘴唇,口舌生津,胃裡一陣蠕動,很想把唐敖手中的米粥搶過來。但隻能想想而已,虛彥大和尚的話對他來說就是聖旨,他可不想被趕出生化寺。
兩碗糙米粥入腹,唐敖感覺全身熱乎乎的舒服,小孩子心性發作,拿起一個碗,當著對方的面舔著碗口,看到對方臉色發黑,心中不禁一陣快慰。
小沙彌雙拳緊握,指節嘎嘣作響,很想一拳把唐敖打倒,不過沒等他付諸行動的時候,眼前發生的一幕把他驚呆了。
唐敖手裡的碗掉在地上摔的破碎,一隻手抓著脖子,一隻手捂著肚子,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異響,臉色漲紅的仿佛猴子屁股,口吐白沫栽倒在地。
小沙彌想要胖揍唐敖一頓,但是看到唐敖身體抽搐,雙腿一蹬一蹬,驚駭的體如篩糠,怪叫一聲跑回雜役殿去找虛彥大和尚。
“唐敖……唐敖……”
唐敖聽到陣陣呼喚聲,睜開眼睛的瞬間,看到的是一張幾乎貼過來的大臉,一雙眼睛宛若銅鈴,唐敖嚇的驚叫一聲,手刨腳蹬從床榻上掉落,摔的嗚嗚直哭。
虛彥粗壯的手臂將地上的唐敖抱到禪床上,安慰道:“莫怕,莫怕,你這孩子,倒是膽小的很。”
唐敖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竟然是雜役殿的大和尚虛彥,緊接著面前多了一碗水,隱隱散發著香甜氣味。
“這是蜂蜜水,震驚安神,喝吧!”虛彥笑呵呵的對唐敖說道,將碗口遞到唐敖的嘴邊。
唐敖下意識的喝了一口,甘甜的滋味仿佛擊穿了味蕾,讓他情不自禁的大口喝起來,沒喘氣就喝光了一大碗蜂蜜水。
又一陣香氣撲鼻而來,虛彥雙手端著方形的桌子放到唐敖的床頭,桌子上有白晶晶的精米飯,一碟醬豆腐,一碟綠瑩瑩的青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讓唐敖的肚子咕嚕嚕響個不停。
唐敖看著桌子上的飯菜,小臉兒緊繃,嘴唇微微癟著,在他僅有數年的記憶中,好像還沒有誰待他如此之好,頂多是不欺負他而已。
虛彥把筷子放到唐敖手裡:“你已經昏迷三天,肯定餓壞了,但是這一頓不能多吃,不餓就行,否則傷到脾胃,調養起來非常麻煩。”
唐敖拿起筷子,一邊吃一邊聲音哽咽道:“多謝大師父,大師父是個好人……”
虛彥一直注視著唐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好像一朵綻放的鮮花,但是和這副笑臉相對的,卻是虛彥的雙手,握的非常緊,指節因為缺少血液流通,變成了紫青色。
“呃……呃……”唐敖吃的又快又急,放下碗筷後不好意思去看虛彥,卻懂事的想要下床收拾碗筷刷洗。
虛彥阻止了唐敖,伸出一根手指在唐敖的胸前輕輕一點, 唐敖居然不再打嗝了,這讓唐敖覺得很神奇,眼珠不輟的盯著虛彥的大手。
“感覺很神奇?”虛彥把肥厚的手掌在唐敖面前攤開:“想學嗎?”
唐敖眨了眨眼睛,神情有些怯怯的:“我可以嗎?”
“如果你拜我為師的話,當然可以了,我在生化寺沒有親傳弟子,你就做我的弟子吧!”
唐敖年紀雖小,但是久在長安城西市遊蕩,見過幾次別人拜師的經過,當即跪下磕頭,口稱師父。
虛彥將唐敖攙扶起來,越看唐敖越是心花怒放,嘴裡的言語不免有些絮叨:“遇上你是我的緣,你我二人合該有一段師徒情份,如此甚好,不枉我在此苦等多年。”
雜役殿的虛彥大師收了唐敖為親傳弟子,這倒是一樁不大不小的新鮮事。虛彥大師是掛單僧,據說有很大來頭,連方丈對虛彥大師都非常客氣,能成為虛彥大師弟子,自然是難得之至。
而在雜役殿內的小沙彌們,心情就更複雜些。
一想到他們合力排擠的唐敖,竟然轉眼成了他們的師叔祖輩分,不忿之余,又感到深深的戒懼,生怕唐敖在虛彥大和尚面前搬弄是非,被虛彥大師趕出生化寺,可怎麽活命啊!
小沙彌們提心吊膽了半個月,唐敖再次出現在他們面前,眸子還是那麽明亮,卻多了幾絲羨慕,不禁讓他們迷糊,羨慕什麽,整日裡劈柴擔水嗎,不得溫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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