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還在心煩著。m
為著災荒嚴重,戰火不止,內帑空虛,崇禎在十天前命司禮監傳出諭旨:今年皇后千秋節,一應命婦入宮朝賀和進貢、上賀箋等事,統統都免。但是在降下上諭之後,皇后的母親、嘉定伯府丁夫人連上兩本,請求特恩準她入宮朝賀,情詞懇切。崇禎因皇后難得同母親見面,三天前忽然下旨特許丁夫人入宮,但賀壽的貢物免獻。他想,既然命婦中還有皇后的母親入宮朝賀,就不應過分儉嗇。
坤寧宮有三座大門:朝東,臨東一長街的叫永祥門;朝西,臨西長街的叫增瑞門;進去以後,穿過天井院落,然後是朝南的正門,名叫順貞門。崇禎過了交泰殿,到了永祥門外,不許守門的太監傳呼接駕,不聲不響地走了進去。他原想突然走進坤寧宮使周後吃一驚,並且看看全宮上下在如何準備後天的慶賀。但是走到了順貞門外,他遲疑地停住腳步。去年雖然皇后的千秋節也免去命婦朝駕,但永祥、增瑞兩座門外和東、西長街上都在三天前扎好了彩牌坊,頭兩天晚上就掛著許多華貴的燈籠,珠光寶氣,滿院暖紅照人。今年雖然也扎有彩坊,卻比往年簡單得多,華燈稀疏。他的心中一酸,回身從增瑞門走了出去,默默地回到乾清宮,在堆著很多文書的禦案前頹然坐下。
一個太監見皇上自己沒說今晚要住在什麽地方。就照著宮中規矩,捧著一個錦盒來到他的身邊跪下。打開盒蓋,露出來一排象牙牌子。每個牌子上刻著一個宮名。如果他想今夜宿在什麽宮中,就掣出刻有那個宮名的牙牌,太監立刻拿著牙牌去傳知該宮娘娘梳妝等候。可是他跪了好大一會兒,崇禎才望望他,厭煩地把頭一擺。他蓋好錦盒,怯怯地站起來。屏息地退了出去。整個乾清宮籠罩著沉重而不安的氣氛,又開始一個漫漫的長夜。
黎明時候,崇禎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輦上朝。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鬱鬱寡歡,在心中歎息說:“萬歷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面,天啟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卻不像今日困難。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天心,國家事一日壞似一日,看不見一點轉機。朕為著籌措軍餉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戚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止呢?”
過了片刻。他想著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內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慰。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禎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願聽。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道:“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餉從何來?盡在夢中!”
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
然後他臉色嚴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色,都不覺脊背發涼,趕快在他的面前跪下。崇禎因向李國瑞借助不順利,前幾天逼迫戶部趕快想一個籌餉辦法,現在望著這三個大臣問道:
“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餉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朕昨晚已經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暫借一年。這事須要認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於國家無補實際。”
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將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要做到多少有濟於國家燃眉之急。”
崇禎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行,不可虎頭蛇尾。”
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回到乾清宮,換了衣服,用過早膳,照例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吞沒史存銀的事。崇禎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他一則不願在皇后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在薛國觀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一群太監和宮女屏息地跟隨背後,不敢讓腳步發出來一點微聲。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
崇禎彷徨了。從乾清宮往前是三大殿,往後走過交泰殿就是皇后的坤寧宮,再往後是禦花園。他既無意去坤寧宮看宮女和太監們為著明日的千秋節忙碌準備,更無心情去禦花園看花和賞玩金魚。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謫居啟祥宮了。袁妃那裡,他從來興趣不大;其余妃嬪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停住腳步,抬頭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聲。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他回頭問:
“什麽地方奏樂?”
身邊的一個太監回奏:“明日是皇后娘娘陛下的千秋節。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禎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后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將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並且也可告訴她,由她暗囑她的父親嘉定伯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這樣一想,便走出乾清門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應該從乾清門退回來,出日精門往東。穿過內東裕庫後邊夾道就到。但是因為他心思很亂,就信步出了乾清門,然後由東一長街倒回往北走。到日精門外時,他忽然遲疑了。他不願去奉先殿打亂皇后的行禮。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后談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於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繼續往北走去。太監們以為他要往坤寧宮去,有一個長隨趕快跑到前面,要去坤寧宮傳呼接駕。但崇禎輕輕說:
“隻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寧宮!”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極其煩亂,隨即又站立起來,走出殿外,徘徊等候。過了一陣,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周後看見他臉色憂鬱。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裡等你。”
周後又膽怯地問:“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謫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周後低下頭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麽處分她?”
“皇上為何處分田妃,我尚不清楚。妾系六宮之主,不能作妃嬪表率,致東宮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氣,自然也是有罪。但願皇上念她平日雖有點恃寵驕傲的毛病,此外尚無大過。更念她已為陛下養育了三個兒子,五皇子活潑可愛,處分不要過重才好。”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隻五歲,所以沒有從嚴處分。”
“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後恍然明白田妃為此受譴,心中駭了一跳。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寧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國瑞說話。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並申斥了這個太監。今聽崇禎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閑事。低頭想了一下,她壯著膽子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準後妃乾預宮外之事。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請皇上......”
崇禎不等皇后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后聲音打顫地說:“妾不敢。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致。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製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禎指著她說:“你,你,你說什麽!”
皇后從來不敢在崇禎的面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眾太監和宮女面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為災荒遍地,戰火連年,傳免了命婦入宮,隻讓宮眷們來坤寧宮朝賀。那天上午,下著大雪。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有時連我也不放在眼裡,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機會給田妃一點顏色看看,以正范。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內等候,過了一陣才慢慢升入寶座,宣田妃進殿。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在坤寧宮敘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著她退出殿去。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等她行過禮,我走下寶座,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敘話,如同姐妹一般。田妃這次受我冷待,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隨後聽說我對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氣。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麽?”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禎的話。他只允許人們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此刻聽了皇后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將周後用力一推。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蹌一步,坐倒地下。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撲倒在地,環跪在崇禎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將皇后攙了起來。周後原來正在回想著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來。宮女們怕她會說出別的話更惹皇上震怒,趕快將她扶上鳳輦,向坤寧宮簇擁而去。崇禎望一望腳下仍跪著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泄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禎的氣消了。他本想對皇后談一談必須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 叫皇后密諭她的父親拿出幾萬銀子作個倡導,不料他一陣暴怒,將皇后推到地上,要說的話反而一句也沒有說出。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后密諭周奎倡導借助,覺得惘然。他忍著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於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餉的。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餉,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將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崇禎不敢相信會能夠一戰成功,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將誰圍困?年年都說將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後回到坤寧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坤寧宮中有地位的宮人和太監分批到她寢宮外邊跪下懇求,她都不理。明代從開國之初,鑒於前代外戚擅權之禍,定了一個制度:後妃都不從皇親、勳舊和大官宦家中選出,而是從所謂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挑選端莊美麗的少女。
凡是成了皇后和受寵的妃子,她們的家族便會從此一步登天,十分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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