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卓立戰艦指揮台之上,極目運河兩岸。此時天尚未亮,在五艘巨艦的燈燭映照下,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似在顯示他宇文門閥的興起,使南方士族亦失去往日的光輝。宇文化及年在三十許間,身形高瘦,手足頎長,臉容古拙,神色冷漠,一對眼神深邃莫測,予人狠冷無情的印象,但亦另有一股震懾人心的霸氣。 這五艘戰船乃已經作古的隋朝開國大臣楊素親自督建,名為五牙大艦,甲板上樓起五層,高達十二丈,每艦可容戰士八百之眾。五桅布帆張滿下,艦群以快似奔馬的速度,朝運河下遊江都開去。宇文化及目光落在岸旁林木中冒起的殿頂,那是隋煬帝楊廣年前才沿河建成的四十多所行宮之一。隋煬帝楊廣即位後,以北統南,命人開鑿運河,貫通南北交通,無論在軍事上或經濟上,均有實際的需要。但大興土木,營造行宮,又沿河遍植楊柳,就是勞民傷財之舉。
站在他後側的心腹手下張士和恭敬地道:“天亮前可抵江都,總管這回倘能把《長生訣》取得獻給聖上,當是大功一件。”
宇文化及嘴角逸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意,淡淡道:“聖上醉心道家煉丹的長生不死之術,實在令人可笑,若真有此異術,早該有長生不死之人,可是縱觀道家先賢,誰不是難逃一死。若非此書是以玄金線織成,水火不侵,我們隻要隨便找人假造一本,便可瞞混過去。”
張士和陪笑道:“聖上明查暗訪十多年,始知此書落在被譽為揚州第一高手的‘推山手’石龍手上,可笑那石龍奢望得書而不死,卻偏因此書而亡,實是諷刺之極。”
宇文化及冷哼一聲,低聲了“石龍”的名字,身上的血液立時沸騰起來。這些年來,由於位高權重,他已罕有與人交手,現在機會終於來到。
“漫天王”王須拔麾下的大將焦邪,領著十多名武藝高強的手下,沿長江催馬疾馳,驚碎了江岸旁的寧靜。王須拔乃欲與隋帝爭天下的其中一股叛變民軍的首領,聲勢頗大。自楊廣即帝位,由於好大喜功,多次遠征域外,又窮奢極欲,廣建宮室別院,四出巡幸,濫征苛稅,弄得人民苦不堪言,乃至盜賊四起。各地豪雄,紛紛揭竿起義,自立為王,隋室已無複開國時的盛況。
在黎明前的暗黑中,被隋帝設為江都郡的揚州城矗立大江下遊處,城外的江邊碼頭,泊滿大小船舶,點點燈火,有種說不出的在繁華中帶上蒼涼的味道。但焦邪的心神卻緊系在懷內刻有“萬歲”兩字的古玉上,那是隋朝開國大將史萬歲著名的隨身寶玉。昔日隋文帝楊堅聽信讒言,廢太子楊勇而改立楊廣,史萬歲因受牽連冤死,抄他家者正是大臣楊素。
楊素是當時最有影響力的權臣,憑著南征北討,戰無不勝,而至功高震主,深為文帝猜忌。楊素本身亦非易與之輩,密謀造反,又囤積兵器糧草財富,後楊素助楊廣登上帝位,不久病死,被楊廣一夜間盡殺其黨羽,卻始終找不到楊素的寶庫。自此即有傳言,誰若能尋得“楊公寶庫”便可一統天下。現在寶玉出世,遂成了追查寶庫的重要線索。七天前,有人拿此玉在丹陽一間押店典當,王須拔聞訊,立即發散了人手,追查百裡,才盯上了目標人物。唯一令人難解處,就是典當者若尋得寶庫,盡可典當其他物品,為何偏是這塊可輕易泄出寶庫秘密的名玉呢?
就在此時,焦邪生出警覺,朝與大江連接的運河一方望去,剛好見到似若在陸上行舟的那五艘五牙大艦黑壓壓一片的桅帆暗影和燈火。焦邪心中一懍,忙揚手發令,帶著手下離開江岸,沒進岸旁的密林裡。
揚州城東一個雜草蔓生的廢棄莊園中,大部分建築物早因年久失修,風侵雨蝕、蟻蛀蟲齧下而頹敗傾塌,唯隻一間小石屋孤零零瑟縮一角,穿了洞的瓦頂被木板封著,勉強可作棲身之所。在屋內的暗黑裡,發出一聲呻吟,接著是身體轉動摩擦的響聲。
一把仍帶童音的聲音響起,低喚道:“小陵!小陵!還痛嗎?”
再一聲呻吟後,另一少年的聲音應道:“他娘的言老大,拳拳都是要命的,唉!下回若有上等貨,千萬不要再去算死草那處換錢,既刻薄又壓價,還要告訴言老大那狗賊,想藏起半個子兒都要吃盡拳打腳踢的苦頭。”
說話的是住宿在這破屋中的兩名小混混,他們的父母家人均在戰亂逃難中給盜賊殺死,變成無父無母的孤兒。兩名小子湊巧碰在一起,意氣相投,從此相依為命,情逾兄弟。年紀較大的寇仲今年十七歲,小的一個叫徐子陵,剛滿十六歲。
黑暗中寇仲在地t上爬起來,到了徐子陵旁,安慰地道:“隻要沒給他打得手足殘廢就成,任他言老大其奸似鬼,也要喝我們……嘿!喝我們揚州雙龍的洗腳水,隻要我們多抓兩把銀子,就可夠盤纏去棄暗投明,參與義軍。”
徐子陵頹然躺在地上,撫著仍火燒般痛楚的下頷,問道:“究竟還差多少錢呢?我真不想再見到言老賊那副奸樣子。”
寇仲有點尷尬地道:“嘿!還差二兩半共二十五個銖錢。”
徐子陵愕然坐起來,失聲道:“你不是說過還差一兩半嗎?為何忽然變成二兩半呢?”
寇仲唉聲歎氣道:“其實銀兩欠多少還不算重要,最要命還是那彭孝才不爭氣,隻三兩下子就給官兵收拾掉。”接著又興奮起來,攬緊徐子陵的肩頭道:“不用擔心,我昨晚到春風樓偷東西吃時,聽到人說現在勢力最大的是李子通,他手下猛將如雲,其中的白信和秦超文均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最近又收服了由左孝友率領的另一支起義軍,聲勢更盛。”
徐子陵懷疑地道:“你以前不是說最厲害的是彭孝才,接著便輪到那曾突襲楊廣軍隊的楊公卿嗎?為何忽然又鑽了個李子通出來。其他你說過的還有甚麽李弘芝、胡劉苗、王德仁等等,他們又算甚麽角色呢?”
寇仲顯然答不了他的問題,支支吾吾一番後,陪笑道:“一世人兩兄弟,你不信我信誰?我怎會指一條黑路給你走呢,以我的眼光,定可揀得最有前途的起義軍,異日得了天下,憑我哥兒倆的德望才乾,我寇仲至小的都可當個丞相,而你則定是大將軍哩。”
徐子陵慘笑道:“隻是個言老大,就打得我們爬不起來,何來德行才乾當大將軍?”
寇仲奮然道:“所以我每天逼你去偷聽白老夫子講學教書,又到石龍的習武場旁的大樹上偷看和偷學功夫。德望才乾是培養出來的,我們他日定會出人頭地,至少要回揚州當個州官,那時言老大就有難了。”
徐子陵眉頭大皺道:“我現在傷得這麽厲害,白老夫子那使人悶出鳥蛋來的早課明天可否免掉?”
寇仲咕噥兩聲後,讓步道:“明天放你一馬,但晨早那一餐卻得你去張羅,我想吃由貞嫂那對秀手弄出來的菜肉包子呢。”
徐子陵呻吟一聲,躺回地t上去。
由於天下不靖,盜賊四起,人人自危下,首先興旺起來是城內的十多間武館和道場。若論規模威望,則首推由揚州第一高手“推山手”石龍親自創辦的石龍武場。近十年來,石龍已罕有到場館治事,一切業務全交由弟子打理,但因武場掛的是他的名字,所以遠近慕名而來者,仍是絡繹於途。石龍的內外功均臻達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否則如何能數十年來盛名不衰。此人天性好道,獨身不娶,一個人居住於城郊一所小莊院裡,足不出戶,由徒弟定期遣人送來所需生活用品,終日埋首研玩道家秘不可測的寶典《長生訣》。據歷代口口相傳,此書來自上古黃帝之師廣成子,以甲骨文寫成,深奧難解,先賢中曾閱此書者,雖不乏智慧通天之輩,但從沒有人能融會貫通,破譯全書。全書共七千四百種字形,但隻有三千多個字形算是被破譯了出來。書內還密密麻麻的布滿曾看過此書者的注釋,往往比原文更使人摸不著頭腦。猶幸書內有七幅人形圖,姿態無一相同,並以各式各樣的符號例如紅點、箭頭等指引,似在述說某種修練的法門。但不諳其意者不練猶可,若勉強依其中某種符號催動內氣,立時氣血翻騰,隨著更會走火入魔,危險之極。
石龍與此書日夕相對足有三年,但仍是一無所得,就像寶藏擺在眼前,卻苦無啟門的鑰匙。這天打坐起來,心中忽現警兆,怎也沒法集中精神到寶典內去,正沉吟間,一聲乾咳,來自廳門外。
石龍忙把寶典納入懷裡,腦際閃過無數念頭,歎一口氣道:“貴客大駕光臨,請進來喝杯熱茶吧!”
隻從對方來至門外,自己方生出感應,可知來者已到了一級高手的境界。
焦邪此時來到城外北郊一座密林處,與手下侍從跳下馬來,展開身法,穿過樹林,登上一個小丘,剛好可俯視下方一座破落的廟宇。
兩名手下現身出來,其中之一低聲在焦邪耳邊道:“點子在廟內待了一夜,半步沒出廟門,似乎在等甚麽人呢。”
焦邪沉吟片晌,發下命令。眾手下散了開去,潛往破廟四方,形成包圍之勢。
焦邪這才飛掠而下,直抵廟門前,朗聲道:“‘漫天王’旗下‘奪命刀’焦邪,奉天王之命,想向姑娘請教一事。”
“砰!”
本已破爛的廟門,化成碎片,激濺開去,同一時間,一位女子現身門口處。焦邪哪想到對方的反應既迅捷又激烈,心中大懍,手按到曾助自己屢屢殺敵致勝的奪命刀柄上去。
那女子一身雪白武士服,豐姿綽約的按劍而立。她頭頂遮陽竹笠,垂下重紗,掩住了香唇以上的俏臉,但隻是露出的下頷部分,已使人可斷定她是罕有的美女。此女身形頗高,有種鶴立雞群的驕姿傲態,纖v合度,體態美至難以形容。尤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嘴角處點漆般的一顆小痣,令她倍添神秘的美姿。
焦邪目瞪口呆好半晌後,回過神來,正要說話,一把比仙籟還好聽的聲音由那女子的櫻唇吐出來道:“你們終於來了。”
焦邪嚇了一跳,暫時忘了楊公寶藏的事,大訝道:“姑娘在等我們嗎?”
白衣女子嘴角飄出一絲無比動人的笑意,柔聲道:“我是在等人來給我試劍呢!”
“鏘!”
那女子拔刃離鞘,森寒劍氣,席卷焦邪。焦邪大半生在江湖打滾,經驗老到至極,隻從對手拔劍的姿態,便知遇上生平所遇最可怕的劍手。哪敢托大,狂喝一聲,退步抽刀,同時發出指令,教屬下現身圍攻。這麽彼此無仇無怨,甫見面即使出殺著的狠辣角色,他還是首次遇上。女子全身衣袂飄飛,劍芒暴漲。凜冽的殺氣,立時漫全場。焦邪知道絕不能讓對方取得先機,再狂喝一聲,人隨刀進,化作滾滾刀影,往對方潮衝而去。此時眾手下紛紛趕來助陣。白衣女子嬌叱一聲,斜掠而起,飛臨焦邪頭頂之上,長劍閃電下劈。
“當!”
劍刀交擊。一股無可抗禦的巨力透刀而入,焦邪胸口如受雷擊,竟吃不住劍勢,蹌踉跌退。如此一個照面就吃了大虧,焦邪還是首次嘗到,可知白衣女的劍勁是如何霸道。白衣女凌空一個翻騰,落到剛趕至戰場的兩名大漢間,人旋劍飛,那兩人打著轉飛跌開去,再爬不起來。眾大漢均是刀頭舐血、好勇鬥狠之輩,反激起凶性,奮不顧身的撲上去。白衣女冷哼一聲,化出百千劍影,鬼魅般在眾大漢的強猛攻勢裡從容進退,刃鋒到處,總有人倒跌喪命。中劍者不論傷在何處,俱是劍到命殞,五髒給劍氣震碎而亡。
焦邪回過氣來時,只剩四名手下仍在苦苦支撐,不由熱血上湧,撲了過去。最後一名手下拋跌地上。劍芒再盛,與焦邪的奪命刀絞擊糾纏。焦邪用盡渾身解數,擋到第六劍時,精鋼打成的奪命刀竟給對方硬生生一劍劈斷。焦邪大駭下把斷剩一截的刀柄當作暗器往對方投去,同時提氣急退。嬌笑聲中,那女子一個旋身,不但避過激射過來的斷刀柄,還脫手擲出長劍。焦邪明明白白看著長劍朝自己飛來,還想到種種閃躲的方法,但偏是長劍透體而入時,仍無法作出任何救命的反應。
白衣女由焦邪身上抽回劍刃後,像作了毫不足道的小事般,飄然去了。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自立其身,石兄打的真是如意算盤,這等進可攻,退可守,怎樣都可為自己的行為作出心安理得的解釋,我宇文化及佩服佩服。”
石龍知對方借出自己掛在廳堂處的題字,來諷刺自己。他修養甚深,毫不動氣,仍安坐椅內,淡淡道:“原來是當今四姓門閥之一宇文閥出類拔萃的高手,宇文兄不是忙於侍候聖上嗎?為何竟有閑情逸致來探訪我等方外野民?”
宇文化及負手背後,散步似的踱進廳堂,先溜目四顧,最後落在穩坐如山的石龍臉上,歎道:“還不是石兄累人不淺,你得到修道之士人人G羨的延生寶典,可是卻不獻予聖上,教他龍心不悅,我這受人俸祿的惟有作個小跑腿,來看看石兄可是個知情識趣的人?”
石龍心叫厲害,他還是首次接觸宇文閥的人。宇文家自以閥主宇文傷聲名最著,之下就是四大高手,其中又以這當上隋煬帝禁衛總管的宇文化及最為江湖人士熟知,據說他是繼宇文傷後,第一位將家傳秘功“冰玄勁”練成的人,想不到外貌如此年輕,怎麽看都似不過三十歲。自魏晉南北朝以來,其中一個特色就是由世代顯貴的家族發展出來的勢族,又被稱為高門或門閥,與一般人民的庶族涇渭分明。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士庶之間不能通婚、同坐,甚至往來。無論在經濟上或政治上,士族均享有極大特權。到隋代開國皇帝楊堅一統天下,以科舉取仕,門閥壟斷一切的局面才稍被打破。但門閥仍余勢未消,名震江湖的四姓門閥,指的是宇文姓、李姓、獨孤姓和宋姓的四大勢族,在政治、經濟至乎武林中均有龐大的影響力。四姓中,隻宋姓門閥屬南方望族,堅持漢人血統正宗。其他三姓,因地處北方,胡化頗深。宇文姓本身更是胡人,但已融和在中土的文化裡,並不被視為外人。
石龍雖心念電轉,表面卻是好整以暇,油然道:“石某人一向狂野慣了,從不懂逢迎之道,更是吃軟不吃硬的人,說不定一時情急下,會拚個玉石俱焚,把書毀去。那時宇文兄豈非沒法向主子交差嗎?”
兩人打一開始便唇槍舌劍,不肯善了,氣氛頓呈緊張起來。
宇文化及細瞧石龍好一會,訝道:“若石兄能毀去寶書,那此書定非廣成子的《長生訣》,毀掉亦沒甚麽大不了。不過石兄這種態度,對貴道場的諸學子卻是有害無益,說不定還禍及他們的父母子女,道佛二家不都是講求積德行善嗎?石兄似乎有違此旨呢!”
石龍聽他威脅的語氣,更知他所言不假,終於臉色微變,就在心神略分的x那,宇文化及立時出手,隔空一拳擊來。前天剛過大暑,天氣炎熱,可是宇文化及一出手,廳內的空氣立即變得奇寒無比,若非石龍內功精純,恐怕立要牙關打顫。不過他也絕不好受。換了是一般高手發出拳勁,必會清清楚楚的生出一股拳風,擊襲敵人。但宇文化及這一拳發出的寒勁,似無若有,就像四下的空氣全都給他帶動了,由上下四方齊往石龍擠壓過來,那種不知針對哪個目標以作出反擊的無奈感覺,最是要命。石龍仍安坐椅上,渾身衣衫鼓漲。
“蓬!”
氣勁交擊,形成一股漩渦,以石龍為中心四處激蕩,附近家俱桌椅,風掃落葉般翻騰破裂,滾往四方,最後只剩石龍一人一椅,獨坐廳心。宇文化及臉現訝色,收起拳頭。石龍老臉抹過一絲紅霞,倏又斂去。
宇文化及哈哈笑道:“不愧揚州第一人,竟純憑護體真氣,硬擋我一拳。就看在此點上,讓我宇文化及再好言相勸,若石兄爽快交出寶典,並從此匿埋名,我可念在江湖同道份上,放石兄一馬,這是好意而非惡意,生榮死辱,石兄一言可決。”
石龍心中湧起無比荒謬的感覺。自得到道家瑰寶《長生訣》後,把腦袋想得都破了,仍是一無所得,心境反沒有得書前的自在平和。現在竟又為此書開罪當今皇帝,甚至可令皇帝乘機把自己的弟子殺死,以至乎把當地所有武館解散,以消滅此一帶地方的武裝力量,這是否就是“懷寶之孽”呢?他當然不會蠢得相信宇文化及會因他肯交出《長生訣》而放他一馬,以楊廣的暴戾,哪肯放過自己。剛才與宇文化及過了一招,他已摸清楚對方的“冰玄勁”實是一種奇異無比的回旋勁,比之一般直來直去的勁氣,難測難防多了,可是知道歸知道,他仍沒有破解之法。石龍乃江湖上有名堂的人物,就在此刻,他猛下狠心,決定就算拚死亦不肯讓寶書落到楊廣手上。否則以楊廣下面的濟濟人才,說不定真能破譯書內所有甲骨文,掌握長生的訣要,變成永遠不死的暴君,那他石龍就萬死不足辭其咎。
石龍仰天大笑,連說兩聲好後,搖頭歎道:“此書非是有緣者,得之無益有害,宇文兄若有本事,就拿此書回去給那昏君讀讀看,不過若讀死了他,莫怪我石龍沒有警告在先。”
一邊說話,一邊運聚全身功力。耳朵立時傳來方圓十丈所有細微響音,連蟲行蟻走的聲音都瞞不過他。登即聽到十多個人柔微細長的呼吸聲,顯示包圍著他者均是內外兼修的好手。
宇文化及仰首望往廳堂正中處的大橫梁,喟然道:“石兄不但不知情識趣,還是冥頑不靈,不過念在石兄成名不易,我宇文化及就任你提聚功力,好作出全力一擊,石兄死當目暝。”
石龍驀地由座椅飛身而起,腳不沾地的掠過丈許空間,眨眼功夫來到宇文化及身前,雙掌前推,勁氣狂立即暴潮般往敵手湧去。同一時間,他先前坐的椅子四分五裂散落地上,顯示適才兩人過招時,石龍早吃了大虧,擋不住宇文化及的冰玄勁,累及椅子。
宇文化及雙目精芒電射,同時大感訝異,石龍明知自己的推山氣功敵不過他的冰玄勁,為何一出手竟是絲毫不留轉圜余地、以硬碰硬的正面交鋒招數呢?此時已無暇多想,高手過招,勝敗隻系於一線之間,他雖自信可穩勝石龍,但若失去先機,要扳回過來,仍是非常困難,還動輒有落敗身亡之險。哪敢遲疑,先飄退三步,再前衝時,兩拳分別擊在石龍掌心處。
“轟!”勁氣交擊,往上泄去,登時衝得屋頂瓦片激飛,開了個大洞。以宇文化及之能,仍給石龍仗以橫行江湖的推山掌迫得往後飄退,好化解那驚人的壓力。石龍更慘,蹌踉後退。
宇文化及腳不沾地的滴溜溜繞了一個小圈,倏又加速,竟在石龍撞上背後牆壁前閃電追至,凌空虛拍。一股旋勁繞過石龍身體,襲往他背心處,角度之妙,教人歎為觀止。
石龍張口一噴,一股血箭疾射而出,刺向宇文化及胸口處。同時弓起背脊,硬受宇文化及一記冰玄勁。宇文化及想不到石龍有此自毀式的奇招,忙x止身形,拗腰後仰,以毫厘之差,險險避過血箭。石龍暗叫可惜時,全身劇震,護體真氣破碎,數十股奇寒無比的冰玄勁,由背心入侵體內。石龍知道能否保著《長生訣》,決定在這一刻,施展出催發潛力的奇功,狂喝一聲,硬抵著將他扯往前方的勁氣,加速往後牆退去。
宇文化及乃何等人物,見此情況,立知不妙,待身子再挺直時,運聚十成功力,隔空一拳擊去,但已遲了一步。石龍背脊撞在後牆上,一道活門立時把他翻了進去。“砰!”活門四分五裂,現出另一間小室,石龍則影蹤不見。宇文化及不慌不忙,撲在地上,耳貼地面,石龍在地道內狂掠的聲音,立時一分不漏的傳入他的耳內去。
揚州城逐漸熱鬧起來,城門於卯時中啟關後,商旅農民爭相出入城門。昨天抵達的舟船,貨物卸在碼頭,趁此時送入城來,一時車馬喧逐,鬧哄哄一片。從揚州東下長江,可出海往倭國、琉球及南洋諸地,故揚州成了全國對外最重要的轉運站之一,比任何城市更要繁忙緊張。不過今天的氣氛卻有點異樣,城裡城外都多了大批官兵,過關的檢查亦嚴格多了,累得大排長龍。不過雖是人人心焦如焚,卻沒有人敢口出怨言,因為跑慣江湖的人,都看出在地方官兵中雜了不少身穿禁衛官服的大漢,除非想不要命,否則誰敢開罪來自京城最霸道的禦衛軍。城內共有五個市集,其中又以面向長江的南門市集最是興旺,提供各類膳食的店家少說也有數十間,大小不一,乃準備到大江乘船的旅客進早膳的理想地點。
揚州除了是交通的樞紐外,更是自古以來名傳天下的煙花勝地,不論腰纏萬貫的富商公子,又或以文采風流自命的名士、擊劍任俠的浪蕩兒,若沒有到此一遊,就不算是風月場中的好漢。
其況之盛,可以想見。
南門的膳食店中,以老馮的菜肉包子最是有名。加上專管賣包子的老馮小妾貞嫂,生得花容月貌,更成為招來生意的活招牌。當老馮由內進的廚房托著一盤熱氣騰騰的菜肉包交到鋪前讓貞嫂售賣時,等得不耐煩的顧客紛紛搶著遞錢。
貞嫂正忙得香汗淋漓,驀地人堆裡鑽了個少年的大頭出來,眉花眼笑道:“八個菜肉包子,貞嫂你好!”
此子正是徐子陵,由於他怕給老馮看到,故意弓著身子,比其他人都矮了半截,形態惹人發噱。幸好他的長相非常討人歡喜,雙目長而精靈,鼻正梁高,額角寬廣,嘴角掛著一絲陽光般的笑意。若非臉帶油汙,衣衫襤褸,兼之被言老大打得臉青唇腫,長相實在不俗。現在嘛!就教人不大敢恭維了。
貞嫂見到他,先擔心的回頭瞥一眼在內進廚房忙個不了的老馮和惡大婦,見他們看不到這邊的情況,方放下心來。她一邊應付其他客人,一邊假作嬌嗔道:“沒錢學人買甚麽包子?”
徐子陵陪笑道:“有拖無欠,明天定還給你。”
貞嫂以最快的手法執了四個包子,猶豫片刻,又多拿起兩個,用紙包好,塞到他手上,低罵道:“這是最後一次,唉!看你給人打成了甚麽樣子。”
徐子陵一聲歡呼,退出人堆外,腰肢一挺,立即神氣多了。原來他年紀雖輕,但已長得和成年漢子般高大,肩寬腰窄,隻是因營養不良,比較瘦削。擠過一排蔬果攤,橫裡寇仲搶出來,探手抓起一個包子,往口裡塞去,含糊不清道:“是否又是最後一次呢?”
寇仲雖比他大上一歲,卻矮他半寸,肩寬膊厚,頗為粗壯。他雖欠了徐子陵的俊秀,但方面大耳,輪廓有種充滿男兒氣概的強悍味道,神態漫不在乎的,非常引人;眼神深邃靈動,更絕不遜於徐子陵,使人感到此子他日定非池中之物。不過他的衣衫東補西綴,比徐子陵更汙穢,比小乞丐也好不了多少。
徐子陵已在吃著第三個菜肉包,皺眉道:“不要說貞嫂長短好嗎?現在揚州有多少個像她那麽好心腸的人呢?只可惜她娘家欠人銀兩,老爹又視財如命,竟把她賣了給臭老馮作小妾,老天爺定是盲眼的。”
兩人此時走出市集,來到大街上,擠在出城的人流裡,朝南門走去。
寇仲填飽肚子,搭著徐子陵的肩頭左顧右盼道:“今天的肥羊特多,最好找個上了點年紀,衣服華麗,單身一人,且又滿懷心事,掉了錢袋也不知的那種老胡塗蟲。”
徐子陵苦笑道:“那回就是你這混蛋要找老人家下手,後來見人搶地呼天,又詐作拾到錢袋還給人家,累得我給臭言老大狠揍一頓。”
寇仲哂道:“別忘了我隻是準備還一半錢給那老頭,是你這家夥要討那老頭歡心,硬要我原封不動全數還人,現在還來說我。嘿!不過我們盜亦有道,是真正的好漢子。哈!你看!”
徐子陵循他目光望去,剛好瞥見一個五十來歲的老儒生,朝城門方向走著。此君衣著華麗,神色匆匆,低頭疾走,完全符合寇仲提出的所有條件。又會這麽巧的。兩人看呆了眼,目光落在他背後衣服微隆處,當然他是把錢袋藏到後腰去了。
寇仲湊到徐子陵耳旁道:“我們能否交得好運,須看這家夥是否虛有其表。”
徐子陵急道:“我定要先還了貞嫂那筆錢的。”
兩人急步追去,忽然一隊官兵迎面而來,兩人大吃一驚,掉頭轉身,閃進橫巷,急步趕到橫巷另一端去,外面就是與城南平行的另一條大街。兩人頹然挨牆坐下來。
寇仲大歎一會倒楣後,又忽發異想道:“不如我們試試報考科舉,我們的材料雖是偷聽白老夫子講學而來的,但至少卻強過交足銀兩聽書的那班廢料子,倘獲榜上題名,那時既不需盤纏,又不用冒長途跋涉的風險,就可以做大官。”
徐子陵光火道:“去投效義軍是你說的,現在又改口要去考科舉,說得就像去偷看春風院那些姑娘洗澡般輕松,究……”
寇仲一肘打在他脅下,擠眉弄眼。徐子陵朝來路望去,只見那老儒生也學他們般倉皇走來,對他們視如不見的奔往大街去。兩人喜出望外,跳了起來,往老儒生追去。行動的時刻來臨。
老儒生匆匆趕路,茫然不知身後衣服被割開一道裂縫。剛才他想由南門出城,給森嚴的關防嚇得縮了回來,知道此時不宜出去,又不敢返回家,找朋友更怕牽累別人,正心中徨,人影一閃,給人攔住去路。老儒生駭然大震,已左右給人挾持著,動彈不得。
攔路者正是宇文化及和一眾手下,這宇文閥的高手含笑來到老儒生身前,上上下下打量他幾眼,淡然道:“這位不是以詩文名揚江都的田文老師嗎?聽說老師乃石龍師傅的至交好友。剛才我們不嫌冒昧到貴府拜會田老師,竟無意在井底撈出石師傅的屍身,現在田老師又行色匆匆,不知所為何事?”
田文臉色劇變,哪還說得出話來。此時路過者發覺有異,隻是見到圍著田文的人中有本城的守備大人在,誰敢過問干涉?挾著田文那兩名大漢騰出來的手沒有閑著,搜遍田文全身,隻是找不到理該在他身上的《長生訣》。
張士和親自出手,不片晌發覺田文背後的衣服給利器割破,色變道:“不好!《長生訣》給扒走了。”
宇文化及雙目閃過寒芒,沉聲道:“陳守備!”
平時橫行霸道的陳守備急步上前,與宇文化及的眼神一觸,立時雙腿發軟,跪了下來,顫聲道:“卑職在!”
宇文化及冷冷道:“立即封閉城門,同時把所有小偷地痞全給我揪來,若交不出聖上要的東西,他們休想再有命。”
徐子陵和寇仲兩人肩並肩,挨坐在城東一條幽靜的橫巷內,翻閱《長生訣》。
徐子陵失望地道:“下次扒東西,千萬別碰上這些看來像教書先生的人,這部鬼畫符般的怪書,比天書更難明。你仲少爺不是常吹噓自己學富五車嗎?告訴我上面寫的是甚麽東西?”
寇仲得意地道:“我哪會像你這小子般不學無術,這本必是來自三皇五帝時的武學秘笈,隻要練成將可天下無敵,石師傅都要甘拜下風。只看這些人形圖像,當知是經脈行氣的秘訣,哈!這次得寶哩!看!你見過這種奇怪的紙質嗎?”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胡吹大氣,讀兩個字來給我聽聽,看你怎麽學而有術?”
寇仲老氣橫秋,兩眼放光道:“隻要有人寫得出來,必有人懂看,讓我們找到最有學問的老學究,請他譯出這些怪文字來,而我們揚州雙龍則專責練功,這就叫分工合作,各得其所,明白嗎?”
徐子陵頹然道:“你當自己是揚州總管嗎?誰肯這麽乖聽我們的吩咐,現在我們揚州雙蛇連下一餐都有問題,看來隻好把藏起的盤纏拿出來換兩個包子填飽肚子,還比較實際點呢。”
寇仲哈哈一笑,站起來,再以衣服蓋好書本,伸個懶腰道:“午飯由我仲少爺負責,來!我們先回家把銀兩起出來,到城外碼頭處再做他娘的兩單沒本錢買賣,然後立即遠遁,否則若讓臭老言發現我們身懷寶笈,那就糟透。”
徐子陵想起昨天那頓狠揍,猶有余悸,跳了起來,隨寇仲偷偷摸摸的潛往那廢園內的“家”去。
宇文化及坐在總管府的大堂裡,喝著熱茶,陪侍他的是揚州總管尉遲勝。兩人不但是素識,關系更是非比尋常。在楊堅建立大隋朝前,他乃北周大臣,後來楊堅在周宣帝宇文病逝後,勾結內史上大夫鄭譯和禦正大夫劉P,以繼位的靜帝宇文闡年幼為由,矯詔引楊堅入朝掌政。一年後,楊堅迫靜帝退位,自立為帝。北周的宇文姓天下,從此由楊姓替代。但因宇文姓的勢力根深蒂固,楊堅雖當上皇帝, 仍未能把宇文閥連根拔起,到兒子楊廣當上皇帝,宇文姓再次強大起來。嚴格來說,宇文姓雖看似忠心侍隋,其實隻是把仇恨埋在內心深處罷了。楊堅攫取帝位後,分別有三位支持北周宇文家的大臣起兵作亂,就是相州總管尉遲迥、鄖州總管司馬消難及益州總管王謙,這批人不是與宇文家有親戚關系,就是忠於北周王室。其中的尉遲迥,正是尉遲勝的堂叔,由此已可見兩人的關系密切。故而兩人說起密話,一點顧忌也沒有。
宇文化及歎道:“《長生訣》事關重大,我已預備能手,隻要得到寶書,立即假作破譯成功,拿給那昏君去修練,保證不出三個月,就可把他練死。哪想得到本該手到擒來的東西,竟是一波三折,現在想假冒另一本出來也不行。”
尉遲勝冷哼道:“就算沒有寶書,恐他楊家仍要皇座難保。天v大周,自這昏君即位後,對內橫征暴a,大興土木;對外則窮兵黷武,東征高麗,三戰三敗。現在叛軍處處,我們隻要把握機會,必可重複大周的光輝歲月。”
宇文化及雙目爆起寒芒,沉聲道:“楊廣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惟可慮者,就是其他三姓門閥,其中又以李閥最不可輕視,閥主李淵乃獨孤太后的姨甥,故甚得楊家寵信,尤過於我宇文家。一日未能蕩平三姓門閥,我大周複辟勢必會遇到很大阻力。”稍頓再道:“至於外族方面,突厥是最大禍患。現在叛變的亂民,紛紛北連突厥,依附其勢,更使突厥坐大,而突厥以畢玄為首的一眾高手,武功更是出神入化,想想都教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