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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風起》第240章 豺狼之淚
  陶無法進入琥珀店工作後,竟然一掃過去的懶惰,變得勤快利索起來。他原本就很聰明,只是一直不肯沉下心來好好學習,如今在莫藺樞和莫烏斯的教導下,進步神速。

  花了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陶無法就學會了基礎的切石、打胚和拋光。雖然距離莫藺樞的要求還有一段距離,但對一個從零學起的門外漢來說,他已經算得上個中翹楚了。

  轉眼到了1978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將不少外國人吹至韓城,也悄悄複蘇了個體經濟。莫藺樞的店生意越來越好,陶無法也逐漸變成了他的得力助手。

  這大概是陶無法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了——沒有中年之後的壓力,沒有複雜的心思和步步為營的謹小慎微。白天,他早早地開門營業,夜幕降臨就關閉店門,和莫藺樞一起核算當天的收支。有時候,莫烏斯來店裡幫忙,他便會和莫藺樞溜出去打一會兒球。打累了,就買兩瓶冰鎮汽水,一邊喝,一邊看著路邊那些穿著的確良襯衫和花裙子的年輕姑娘。

  雖然陶無法嘴上不說,但莫藺樞還是察覺到了他渴望戀愛的心思。不久,在莫烏斯的撮合下,陶無法和在信用社上班的匡美豔戀愛了。

  這個長著一張蘋果臉的俏麗姑娘機靈能乾,家裡的幾個哥哥都已成家。她不嫌棄陶無法的家境和工作,甚至還主動提出要帶一架縫紉機過來陪嫁。

  新婚生活是甜蜜的,雖然也有鍋碗瓢盆的碰撞,以及偶爾不和諧的音符,但總體仍是平順的。

  但在匡美豔分娩之後,一切都變得不太一樣了。

  也許是因為匡美豔產後變得敏感多疑,也許是因為心懷對未來的擔憂,也許是因為陶無法玩心未泯,成天往外跑,也許是因為上述所有因素,總之,在1980年,匡美豔生完孩子後沒多久,兩人之間爆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我真不明白,我當初看上你哪一點了。”匡美豔看著一身大汗的陶無法,譏諷地說,“你一天不打球會死嗎?”

  “我這不是看你睡著了,才出去的嘛。”陶無法訕訕地說,“而且,我也不是每天打球啊,你生孩子之前的三個月,我一天也沒打。”

  “那是因為我不讓你去!”匡美豔氣呼呼地說,“你就不能成熟點嗎?”

  陶無法瞪大了眼睛,“我哪裡不成熟了?”

  “我昨天跟你說,想吃大白兔奶糖,你為什麽沒給我買?”匡美豔委屈極了。

  “我去了啊,沒有大白兔奶糖嘛,賣完了。”

  “那你買一點別的也可以啊。”匡美豔瞄了一眼床上的嬰兒,努力控制著自己的音量,“我要求又不高,就想吃一點糖,你不買就算了,還故意買了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沒買亂七八糟的東西啊。”陶無法強忍住火氣,“我就買了一根帶子,打球用的。”

  “拉倒吧。”匡美豔翻了一個白眼,“沒有帶子你就不能打球了?我也沒看別人戴。”

  “怎麽沒有?小莫不就系了一根嘛。”

  “小莫,小莫,成天就是小莫。”匡美豔的怒火終於迸發了出來,“當初以為你跟他們家關系好,也有上進心,想你是個不錯的人。結果呢,你成天跟在人家後邊當哈巴狗,人家生意再好,跟你有一分錢關系?你在人家手下,做得再好,算誰的?”

  “我提醒你,說話注意一點。”陶無法的臉也冷了下來,“別以為你生了孩子就了不起。”

  “你聽聽,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匡美豔哭了起來,“我生的孩子,不是跟你姓?還是說你嫌棄這是個丫頭,沒給你生個兒子?”說完,匡美豔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小點聲!”陶無法急忙去捂她的嘴,但已經晚了,被哭聲驚醒的嬰兒瘋狂地嚎哭了起來。

  “寶寶,不哭,不哭,寶寶,乖……”匡美豔胡亂擦了一把眼淚,抱起了嬰兒,開始來回地搖晃。但嬰兒哪裡聽得懂她的話,仍舊大聲地啼哭著。

  “你……”陶無法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他一屁股坐到小馬扎上,接著摸出一根煙,點上了。

  “你還敢當著孩子的面抽煙!”匡美豔氣衝衝地放下嬰兒,衝了過來,一把奪回他嘴裡的煙,扔到了地上,再一腳踩上去,碾了個粉碎。

  陶無法心裡有愧,但嘴上仍是不服輸,“我心裡煩!你管得著?!”

  “煩煩煩,掙錢沒本事,煩的時候倒是比誰都多!”匡美豔的話又快又急,就像無數刀子扎在陶無法的心口,“你以為你天天跟莫家人在一起,就能變成姓莫的?做夢吧你!”

  陶無法的臉抽動了一下,那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相信,戀愛時柔情似水的匡美豔,和眼前這個潑婦一般的女人,會是同一個人。

  “美豔,你到底在生什麽氣?”陶無法站了起來,“你氣自己嫁的不是莫家人?”

  “不想跟你說話。”匡美豔冷冷地甩出這句話,然後頭也不回地爬上了床,哄起了嬰兒。

  “說來說去,你就是嫌我工資低,掙錢少。”陶無法苦笑了一下,“你摸著良心說,我掙得不少吧,一個月三十四塊五毛八,比我以前在紡織機械廠高多了!”

  “可你這又不是鐵飯碗,萬一哪天莫藺樞看你不順眼,把你趕走了怎麽辦?”匡美豔躺在床上,悶悶地說。

  “好好的,他幹嘛要趕我走?再說了,我現在不是還在學琥珀加工和鑒定的技術嘛,還有翡翠的。”陶無法耐著性子說,“你不要這麽急躁啊,一步步來唄。”

  “不是我急,是你太慢了!”匡美豔翻了個身,看著陶無法,“你說你,77年就進了莫家,當時是十三塊錢的工資,現在都幹了這麽多年了,才漲了這麽點,你也不跟他們說說。”

  “我怎麽說啊?”陶無法無奈地坐在了床邊,匡美豔立刻往後扯了一下毛毯,不讓他坐在毯子上。“東家給我漲,是好心,他要不漲,我也不好說什麽。”

  “死腦筋!”匡美豔罵了起來。

  “你就不能聲音小點?”陶無法看了一眼布簾子,“老三明天還要上學呢,你別把他吵醒了。”

  匡美豔冷著臉,但總算不再吭聲了。

  陶無法摩挲著毛毯,心裡五味雜陳:這條毛毯是莫烏斯送給他的結婚禮物。他看了看自己的腳,那雙刷得乾乾淨淨的運動鞋是莫藺樞送的。他心裡愈加煩躁起來,倘若莫家人自私、吝嗇,或許他反而不會這麽煩惱。

  陶無法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麽會覺得憋屈,匡美豔的話雖然難聽,但卻說中了他的心事。他明白,就算他要雙倍工資,莫藺樞也完全拿得出來,但他沒有勇氣跟莫藺樞開口,畢竟,莫家人對他是真的不錯。

  陶無法越想越心煩,他下了床,抓起一件外衣就往外走。

  “你去哪兒?”匡美豔坐了起來。

  “我去吹會兒風,等下就回來。”陶無法走到了門口,“興許還有地方能買到奶糖。”

  進入八十年代後,前往韓城的外國人漸漸變多了。靠著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韓城的翡翠、琥珀等玉石加工銷售行業逐步壯大了起來。

  這時,陶無法不由得暗暗佩服莫藺樞一家人的眼光了,同時也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他的理想就是攢錢開一家琥珀店。當然,這個願望,他沒對任何人說,就連對匡美豔,他都不曾提過。

  1984年,韓城建立了珠寶玉石交易的集市,雖然在規模上和如今不能相比,但已經足夠吸引那些機智而大膽的緬甸人偷偷帶著東西來趕集了。

  陶無法這時已經變得非常老練了,他學了一點緬甸語,還在莫藺樞的影響下開始研讀與琥珀相關的書籍。他不再是七年前那個笨拙的生瓜蛋子了,現在,他是個選料子的老手,而且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空麻袋變米”。

  比如說,莫藺樞進了一塊不錯的料子,叮囑他不能低於四百塊賣出去。但陶無法巧舌如簧,跟客人推銷的時候說是六百塊。最後,客人花六百塊將琥珀買走了,減去成本四百,多出來的兩百塊,自然落到了陶無法的口袋裡。

  莫藺樞店裡的所有東西都不曾明碼標價,加上當時韓城的私營經濟剛剛起步沒幾年,管理上十分不完善,陶無法就鑽了這個空子。在很短的時間之內,陶無法偷偷攢了不少錢,他給匡美豔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還給家裡添了一台派頭十足的三五牌座鍾。

  這一天,陶無法照例在店裡忙碌,莫藺樞突然走了進來。他一言不發地關上了玻璃門,還將“正在營業”的牌子給收了起來。

  “這才幾點呢,小莫?”陶無法笑嘻嘻地說,“收工是不是早了點?”

  莫藺樞嚴肅地說:“我有事跟你說。”他用那雙金色的眼睛盯著陶無法,“上周賣了一塊顏色很紅的料子,對吧?”

  “嗯,是的。”

  “你還記得是多少錢賣掉的嗎?”莫藺樞的目光中蘊藏著一種讓陶無法看不懂的東西。

  陶無法下意識地說:“三百二十塊。”

  “難道不是五百二十塊?”莫藺樞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無法,你要是缺錢就跟我說,怎麽能偷偷做這種事情呢?”

  陶無法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琥珀圈子只有這麽大,不少客人是經過朋友的層層推薦來到韓城的,事後不免有人抱怨我家的東西賣得貴,你以為,這些事情能一直瞞著我嗎?”莫藺樞表情凝重,“無法,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你有什麽困難我沒幫過你?為什麽要騙我?”

  陶無法攥緊了手裡握著的一塊抹布。

  “我爸還不知道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只怕不會放過你。”莫藺樞淡淡地說。

  陶無法嚇壞了,“對……對不起!”他垂頭喪氣地說,“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別把我送公安局!”

  “送公安局倒是沒必要,但依我爸的性格,怕是不會再用你了。”莫藺樞臉上帶著幾分哀慟和惋惜,“你太讓我失望了。”他用那雙如永不隕落的星辰一般的金色眼睛靜靜地注視著陶無法,“你跟著我快七年了,我待你不薄。我不希望莫家培養出狼心狗肺的人,別的還好說,品德有了瑕疵,是很難再修複的。”

  “請給我一次機會!”陶無法急得眼眶都充血了,他見莫藺樞不說話,連忙擠出了幾滴眼淚,“我會證明,我能改,我能做好!”

  莫藺樞沉吟了半晌,“你女兒還小,無念又要讀書,我能理解你的經濟壓力,但是,做這種事終究是不對的。我可以再讓你試試,但我醜話說在前面,要是再讓我抓住一次,就不會這麽算了。”

  陶無法點頭如搗蒜。

  “好了,你早點回去吧,這幾天你就在家裡休息,算是閉門思過。”莫藺樞拍了拍他的肩膀,“想通了,以後好好乾。”

  一個星期以後,陶無法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了莫藺樞的店裡。

  出乎他的意料,莫藺樞並不在店裡,在櫃台後面待著的是莫藺樞懷孕的妻子關映卿。

  “小莫不在?”陶無法擠出一個熱情的笑臉,“你歇著吧,我來。”

  “不用,我反正在家待著也沒事。”關映卿微笑著說。顯然她還不知道陶無法偷賺差價的事情。

  陶無法看著她的表情,松了一口氣,“那怎麽好意思?”

  “沒事,真不用。”關映卿雖然懷著孕,但身量依舊十分苗條,只是肚子高高地鼓了出來。“小莫在後面。”

  “那我去找他。”陶無法說著,走到店裡面,推開了院門。

  莫藺樞正蹲在這小巧雅致的院子一角,對著陽光,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麽。陶無法悄悄地走到他身後,只見他手裡托著兩塊琥珀。在陽光的照射下,兩塊琥珀呈現出藍、綠、灰三種不同的顏色。

  “真好看。”陶無法說,“小莫,這是什麽?”

  莫藺樞嚇了一跳,他略顯狼狽地站了起來,然後慌裡慌張地將手中的琥珀收進了口袋。“沒啥,就是一般的料子。”

  陶無法狐疑地看著莫藺樞,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琥珀,也沒來沒見過莫藺樞這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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