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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風起》第33章 親如兄弟
  哥提薩並不是一個體面的商人,確切地說,他做的生意就是違法的——繞開中緬邊境的海關審查,偷偷將大量琥珀帶到中國來賣。  哥提薩在緬甸密支那有自己的礦區,每年旱季,他都要雇傭工人開挖琥珀,然後加以挑選,量大質低的就跑量賣,成色好的就挑出來進行精製加工,再以高價出售。而韓城每五天就有一場大規模的寶石集市,每次要去趕集的一兩天前,哥提薩就帶著夥計和貨,來到韓城住下。他住宿的小旅館就是第一手的臨時市場,一些在韓城開店的老板會在趕集前去小旅館看貨。有時特別出彩的琥珀甚至都不會出現在集市上,而是在小旅館就被老練的中國商人給買走了。

  這種特殊的身份,使得哥提薩格外謹慎。實際上,如果不是韓諾惟精湛的手藝,他根本就不會收留陌生人。

  哥提薩對這個年輕人非常滿意。因為他總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把琥珀料子打磨拋光好,而且經過他拋光的琥珀總是特別光潔明亮,同時,因為去掉了那些細微的瑕疵,整塊琥珀看起來都會煥發出全新的光彩。

  最令哥提薩意外的是,韓諾惟可以在去掉瑕疵後,幾乎不改變琥珀的重量,而不是像普通的工人那樣,為了省事,直接就把帶裂痕的部分給切掉了。琥珀銷售是按照重量來算的,多十幾克重量就能多賺十幾克的錢。撿到一個手藝這樣好又不漫天要價的熟練工,哥提薩簡直喜不自禁。

  此外,韓諾惟的適應能力也非常強。莫傲骨早已在獄中向他詳細描述過緬甸的生活習俗,而他又極為善於模仿和學習,由此,當他穿著筒裙,趿拉著拖鞋,嚼著包好的檳榔,大搖大擺地行走在老街上時,沒有人會覺得他是個外國人。

  緬甸是個佛教文化盛行的國家,而作為克欽邦的首府,密支那的街頭巷尾隨處可見身著袈裟的僧人,從黃口小兒到耄耋老者都有。

  韓諾惟到密支那沒多久,就遇上了敬佛布施的千人食粥。他原本沒有什麽興趣,但因為店裡的夥計們都去看了,就隻好也跟著去。

  上午十點,數千名僧人排成整齊的三排,手托瓦缽,慢慢走進寺院。寺院裡的每個人都儀態端正,神情莊嚴,場面蔚為壯觀。僧人們從信徒手中領取稀粥後,按照等級,依次席地而坐,開始不疾不徐地進餐了。

  整個過程神聖而井然有序,千人用餐時的安靜,讓韓諾惟感到吃驚。他看看身邊圍觀的人,也都保持著肅靜,沒有人交頭接耳或是竊竊私語,內心不由得一陣感歎。莫傲骨曾告訴過他,緬甸大約有九成的人篤信佛教,男人一生必須出家一次,才會被社會承認為人。這些人相信:今生對佛虔誠奉獻,來世將繼續受到佛的佑護。

  韓諾惟對僧人們施以一個禮貌的微笑,盡管他心裡早已不相信任何神祇——復仇,是他惟一的信仰。

  韓諾惟無時無刻不想著去東閣尋找坐標的指向地,但他身上只有拋光打磨琥珀得來的一點工錢,並不夠做什麽。假如他忽然不辭而別,哥提薩會不會向緬甸警方告發他?假如不仁社在緬甸安插了眼線,被驚動了,怎麽辦?就算找到了寶藏,他又如何能避人耳目,將八大箱子琥珀運送出來?種種現實困難,使得韓諾惟沒有著急前往東閣,而是在哥提薩的手下安心地做起了工人。八年大牢,早已教會了他忍耐和等待。

  韓諾惟很快就與哥提薩的手下打成一片,人人都喜歡這個聰明又和善的年輕人。他們親切地叫他“凱東”,

在緬甸語裡是“鳴雞”的意思,因為他總是最早起床乾活的一個,比公雞打鳴還要勤快。  而在這群夥計中,跟韓諾惟最要好的,就屬貌盛了。也許是年齡相近,也許是脾氣相投,總之,他倆一見如故,總有聊不完的話,貌盛甚至會在每個休息日將韓諾惟帶到自己家裡吃飯。

  貌盛父母早逝,他很早就出來工作,供弟弟讀書,兄弟倆感情很好。弟弟貌吞欽比貌盛還要再高一點,只是稍微瘦弱了些,一張娃娃臉上帶著濃濃的書卷氣,一看就是很“乖”的好學生。

  貌吞欽對韓諾惟很好奇,因為這個“醜”哥哥好像什麽都懂,不僅可以糾正他的英文發音,還能一下子看出他的化學作業上的方程式沒有配平。貌盛好奇地看著韓諾惟輔導著弟弟的功課:“凱東,你怎麽會知道得這樣多?”

  韓諾惟聳聳肩膀:“因為你在吃烤串的時候,我在看書呀。”

  貌盛撇撇嘴:“我吃飽了有力氣乾活,看書只會讓我犯困。”

  韓諾惟說:“借口,讓你一邊吃烤串,一邊看書,你還困不困?”

  貌盛想了想,吞吞吐吐地答道:“該困還是會困的。”

  韓諾惟和貌吞欽一齊笑了起來。

  貌盛有點不服氣:“你知道的多,怎麽還跟我乾一樣的活?你可以去當英文老師,或者教別的。”

  韓諾惟露出個神秘的笑容:“我要是去做了別的,就不會認識你了,你不會傷心嗎?”

  “嘁,你又不是漂亮妹子,我幹嘛要傷心。還有啊,貌吞欽你不準笑!”

  玩笑歸玩笑,貌盛對這個弟弟寶貝的不得了。他曾很驕傲地告訴韓諾惟,貌吞欽以後是要出國讀書的,要有大出息,能過上完美的人生。“什麽是完美的人生?”韓諾惟好奇地問道。“像緬甸人一樣生活,像中國人一樣掙錢,像印度人一樣花錢。”貌盛咧開嘴,笑著說。

  韓諾惟微微一笑,心想這概括還真是精準,相比花錢而言,他認識的中國人確實更喜歡攢錢。

  吃完飯,貌盛就帶著韓諾惟去釣魚。到了湖邊,貌盛要韓諾惟等他一會兒,他脫掉了衣服鞋襪,然後赤身走到水裡,深吸一口氣,潛了下去,好一會才冒出頭來,這時他離岸邊已經有一段距離了。他朝韓諾惟擺了擺手,韓諾惟也脫了鞋襪,慢慢趟水走過去,才發現貌盛在水底找到了魚窩。然後,兩人就站在水中,一手一根魚竿,雙持著釣魚。由於魚竿離魚窩很近,幾乎不用費什麽勁兒,很快就能釣起魚來。他們把釣起來的魚拋到岸上,不一會兒功夫,草叢裡就有不少魚了。

  釣了一陣子,貌盛說:“奇怪,我明明剛吃過飯,怎麽看到這些魚就又餓了?”

  韓諾惟做了個鬼臉:“不奇怪,因為你是屬鸕鶿的。”

  貌盛有些納悶:“胡說,八大生肖裡沒有鸕鶿,只有鵬鳥,而且我是有牙象,也不是鵬鳥。”

  韓諾惟看著貌盛一本正經的樣子,忍不住輕輕敲了一下他的頭,“你告訴我,鸕鶿喜歡吃什麽?”

  貌盛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韓諾惟取笑了,便假裝惱火地推了一把韓諾惟。韓諾惟腳底一滑,一下子坐到了水裡,他掙扎著起身,但臉上卻粘了好幾坨水底的泥巴。尤其有一片黏在額頭上,恰好在眉心的中間,裡面還嵌著個方方正正的、沒拆開包裝的避孕套。

  貌盛爆笑起來,他越看越好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韓諾惟伸手一摸,頓時無語,他看著貌盛笑得這麽歡樂,一氣之下,就要往貌盛的嘴裡塞。

  貌盛趕緊往岸上跑,一邊跑一邊喊著:“你自己留著吧,還能用呢!”

  韓諾惟跟在後面大喊:“送給你當傳家寶了!”

  除了這些打打鬧鬧的日子外,韓諾惟在緬甸更多的體會是勞累。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樣,緬甸琥珀的開采竟然完全靠人工。因為琥珀珍貴又嬌嫩,無法像開挖煤礦之類的進行大規模機械操作。而由於五月就要進入雨季,屆時將幾乎無法開采,因此,這段時間,他們一個禮拜只能休息一天,其余的時候都得一天十二個小時地工作。

  緬甸琥珀產量雖然還算可觀,分布卻並不均勻,有時候,韓諾惟他們連著幾天也挖不到一塊琥珀。每當這時候,哥提薩總是臭著臉。而運氣好的時候,他們能挖到成堆的琥珀,大家就都很高興,因為這意味著他們不是做白工,吃飯的時候也可以加菜了。

  這一天,眾人正在揮汗如雨地揮動著鋤頭,突然,一個年輕的夥計興奮地大叫了起來:“火山灰!”他伸手一指,只見新翻出來的泥土中混合著一層薄薄的灰黑色的火山灰,一夥人精神一振,更賣力地挖了起來。韓諾惟也加快了速度,他明白,看到火山灰就有戲了。因為火山爆發意味著樹木燃燒折斷,大量樹脂流出,最容易形成琥珀。

  果然,沒過多久,大塊凝結著琥珀原石的石頭就露了出來,而且還不只一塊。眾人高興極了,韓諾惟欣慰地擦擦汗,挖了好多天,總算是有收獲了。

  這時,他注意到貌盛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貌盛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因為發現了琥珀礦而欣喜,只是默默地蹲在一旁抽水煙。韓諾惟走過去,也蹲了下來。貌盛將水煙遞給他,韓諾惟搖了搖頭:“累啦?乾不動了?”

  貌盛沒有說話,只是“咕嚕咕嚕”地抽著水煙,煙霧繚繞,像是他欲說還休的心事。韓諾惟覺得奇怪,貌盛不是能在他面前藏住話不說的人。但他看貌盛沉默不語的樣子,也不好再追問,便拍了拍貌盛的肩膀,接著回去幹活了。

  天色漸暗,要收工了,工人們拿著自己的東西,拖著疲憊的腳步,排隊走回工棚。

  貌盛追上韓諾惟,“凱東,我有事跟你商量。”他把韓諾惟拉到一邊,看了看沒人注意他們,便掀開衣服,拿出個東西,迅速塞到韓諾惟手裡。

  韓諾惟嚇了一跳,貌盛給他的是一塊琥珀,顏色很深,有嬰兒的拳頭那麽大,天光暗淡看不清。

  韓諾惟小聲說:“這麽黑,是煤精嗎?”

  貌盛說:“我偷偷拿燈看過了,是瑿珀。”說著趕緊拿回來收好。

  韓諾惟問:“你想自己留著?”

  貌盛低下了頭,他無意識地用腳尖踢著地上的碎石頭,過了一會兒才抬頭:“凱東,我弟前幾天收到信了,他考上了美國的大學。”

  “恭喜,這是好事啊,你怎麽不早告訴我?好給他慶祝一下。”

  貌盛苦澀地說:“可是我湊不齊他的學費,那邊住宿生活什麽的,費用都不少。他昨天跟我說,不想讀了。我知道他……”

  貌盛抬眼看看天,似乎是努力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他不想我到處湊錢,他也知道我湊不到什麽錢。我這個做哥哥的真沒用。”

  韓諾惟扶住他的肩頭:“缺多少錢?我幫你想想辦法。”

  貌盛低著頭,好半天才吭聲:“要四萬美元。我哪有這麽多錢。我去找哥提薩預支薪水了,他隻肯給我預支一個月的,加上我手裡攢的,才湊了五千多美元。”

  韓諾惟說:“我也去找哥提薩預支看看,總之,別拿礦主的貨,被發現了你就完了。”

  貌盛搖搖頭:“你是新人,才來兩個月,能預支多少?而且,就算他讓你預支多幾個月的,也遠遠不夠。這塊瑿珀要是真的,拿到外面,應該能賣到四五萬美元,我弟讀書就不用發愁了。”

  韓諾惟有點著急,他抓住貌盛的胳膊:“琥珀不能帶出去,你是知道的。就算你帶出去了,外面都是老油條,你一出手,他們就知道這不是你自己的東西,傳到哥提薩耳朵裡,你還有命嗎?”

  貌盛痛苦地點點頭:“你說的我都知道。”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自己是沒讀什麽書的人,也不可能有完美的人生,但是我想讓我弟能過的好點。你知道,我就這一個親人了。”

  聽到這話,韓諾惟的心一沉,無依無靠的滋味,他比誰都清楚。而在莫傲骨去世之後,貌盛是對他最親的人了,更不用說他一直覺得自己欠著貌盛一份情,畢竟當初是貌盛在路邊救起了走投無路的他。他看著貌盛愁容密布的臉,咬了咬牙:“好,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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