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箭在弦上
會黨舉事,給本已焦頭爛額的陳夔龍以致命一擊。五九文學近幾日天氣愈發寒冷,距離滴水成冰的日子業已不遠,但他甫一收到消息,後背上卻冷汗直冒,這可如何是好?
欽差師團蒞臨武昌不到一月,雖明面上毫無半點動靜,每日只是了解情況、四處走訪,但陳夔龍通過各路線報知道有雪片般的舉報信呈遞使團,昔日在湖北官場不得志的人物無不將此看作是爭取一朝翻身的大好契機,而岑春煊的聲名亦大有將湖北行政歷年積弊一一清算的勢頭。
大是大非面前,陳夔龍有自己的小算盤。他自思本人擔任鄂督不過兩年有余,為官談不上清正廉明,至少也馬馬虎虎能過得去,反正就是執行南皮的舊政,也算是張規陳隨,並無多少可供人指摘之處。就連不滿聲浪較為集中的某些個諮議局議員也評論道:“湖北積弊,經年已深,陳督繼任後惟小心翼翼改良加以應付,成績不甚昭著,惡名亦不曾招攬……”
既然湖北之弊照例可推到張南皮身上,而依據使團透『露』的風聲來看,朝廷並不打算對張南皮這樣的重臣遽下重手。有文恭公這塊牌子頂著,陳夔龍也就自覺穩如泰山,勉強過關決計不成問題。他原本已做好了最壞的設想:只要能保住頭上烏紗,那怕聖諭訓斥幾句,查辦幾個湖北官員,與他罰俸一年的處分都無所謂,扛下來就行。
但現在會黨蜂起,攻奪縣衙,擅殺朝廷命官的消息傳來,這如意算盤便打不成了。陳夔龍身為鄂督,掌管兩湖軍事重任,與民政還可稍有推托,與軍政卻避無可避。會黨鬧事,倘若應對不得法,一旦武昌三鎮震動,朝廷一怒,恐怕凶多吉少。哪怕最後能平息下來,自己這頭替罪羊也當定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格外多,自唐才常自立軍變『亂』後,會黨已收斂多年,雖然一直都在暗中活動,卻沒有公開扯出旗號鬧事,鄂督剿無可剿,也就視而不見。怎麽今朝卻如此不省心?
望著幕僚呈遞上來的機密報告,特別是看到“……會黨賊打‘反清複漢’之旗,言必稱……”語句時,陳夔龍火冒三丈,將手中紙張撕扯地粉碎,大聲喝令:“快請第八鎮統製張彪、第二十一混成協協統黎元洪、督練公所總辦鐵忠來署商議對策。”
張彪等人其實也收到了消息,一聽總督有請,立即急匆匆趕來。
“大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會黨如此猖獗,不給他們一些顏『色』看看是不行的。”還沒等陳夔龍將整個情況再說一遍,張彪便已經嚷道,“卑職早就看這批鳥人不耐煩了,往日為節省軍費起見,咱們沒痛下殺手剿滅他們呢,現在他們倒在這個節骨眼上自顧自鬧騰起來,一點都不給咱們省心。依我看,沒別的說頭,隻一個字,剿!”
鐵忠也道:“張統製言之有理,以往咱們還能拖則拖、能撫則撫,可現在欽差使團在側,。倘若有所差池,不但湖北治安大受影響,大人的前程亦受牽連,絕不能不妥善應對。如過於示弱,必有人趁機掣肘,反倒不美。外界本就有謠傳欽差使團將對大人不利之言雲雲,倘坐實,是湖北未安而武昌先『亂』也……”
“嗯。”陳夔龍點點頭,剿滅會黨確系理所當然,但他看見黎元洪低頭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心裡便有幾分奇怪,問道:“宋卿,你有何想法?”
“卑職以為,會黨匪自然是要剿的,但內中情形,反倒感覺大有蹊蹺。”
“但說無妨。”
“會黨聲勢雖大,但歷來勝在狡詐,有深居簡出、化整為零的因素,故而官軍屢屢不能清剿乾淨,現在大張旗鼓,擺足了架勢,難道就是為了和我們拚命?其詐一也。欽差使團抵鄂,此湖北人所共知之事,岑大人威名遠揚,舉國皆知,別的使節大人都可能會有所妥協,唯獨現在這樣的微妙時機,大人為保湖北安定,必傾盡全力而剿匪,會黨諸人雖然狡詐,卻非愚鈍,難道便為求個速死?其詐二也。近年以來,湖北新軍一直流言紛紛,各類消息層出不窮,這幾日更是猖獗,現正臨近年底,會黨此時鬧事,隱然有呼應之勢,可所謀何事?其詐三也……”
被黎元洪這麽一提醒,陳夔龍原本有些紛『亂』的腦子頓時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前因後果,果然感覺如黎元洪所說,此事大有蹊蹺。
看著陳夔龍頻頻頜首的模樣,張彪按奈不住:“大人,且休管他陰謀詭計,現撲滅會黨之『亂』比其余諸事要緊一百倍。真有陰謀,捉住了禍首再慢慢盤查也不遲。倘若遲疑不下決斷,待變『亂』形成燎原之勢後可能不可收拾!”
在湖北軍界,張彪和黎元洪爭寵是幾乎人所共知之事。張彪起身卑微,全仗了察言觀『色』和體察上意的本事才鑽營進了新軍,後來又憑藉張南皮的力保而做到了統製,官位雖隆,人際交往手腕雖強,但與軍事上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無能之輩。黎元洪卻恰好相反,起身天津水師學堂,甲午時曾在“廣甲”艦上服役,大難不死,後逐步升任協統,黎練兵有方,見識卓著,時人均以名將看待,只是在待人接物上終究還有新式軍官和洋務人才的傲骨,不肯卑事長官,故而名列張彪之下。
張南皮對兩人的利弊看得比較清楚,當時第八鎮編列成軍之時曾有意挑選黎為統製,只是張彪經年老人,樹大根深,與張之洞身邊諸人關系無不密切,夫人出嫁前又是張夫人婢女,上下活動,不知道送了多少銀子,張南皮雖有識人之明,但經不起夫人、心腹和身邊幕僚一邊倒的擁張論,最後還是挑選張彪出任了統製,讓黎元洪擔任了混成協的協統。
但經此事,張彪一直將黎元洪視為對手,深嫉對方聲譽,張南皮死後,他失去靠山,愈發要巴結繼任鄂督的陳夔龍,也就愈發嫉妒黎元洪,千方百計想把對手打壓下去。黎元洪的言語在他耳中頗有故弄玄虛之感,更讓其深恐對方有其他所謀,明著不便反駁,暗中卻很不以為然。
黎元洪淡淡一笑,他原本就覺得事情遠比張彪等所設想要複雜,更無意在這事上和對手爭功,便道:“大人,還得兩手準備。張統治軍中宿將,這平叛重任非第八鎮莫屬,黎願意留守武昌,護衛全城,一來保護省垣與欽差使團的安全,二來也使武昌居民有安如泰山之感,不至於讓謠言有所散播。”
張彪大喜過望,他壓根就沒有把幾個區區會黨『毛』賊放在眼裡,一年前安慶馬炮營舉事時,朱家寶等人因為處置有方而大受嘉獎,他尋思會黨比起馬炮營更加不濟,豈不是天送功勞與他?所以陳夔龍一問:“張統製意下如何?”時,他就迫不及待地答應了。
“卑職願效死命,不破會黨賊決不還武昌!”
“你打算用多少人馬?”陳夔龍對局勢憂心忡忡,“臨近年底,財政吃緊,軍事費用恐難籌集,糧秣亦有困難。”
“卑職最多率兩標人馬而去,不出旬月必然馬到成功。”張彪很有把握地立下軍令狀,“此次會黨擾『亂』大冶、興國等處,財政既然吃緊,地方便不能不為大人分憂,新軍部分補給可取之於地方。”
這哪裡是取之於地方用之於地方的冠冕堂皇的理論,分明就是借著平叛而大事搜刮的代名詞。黎元洪、陳夔龍和鐵忠都知道此中情形,當下卻也不便點破。
“即如此,救兵如救火,明日第八鎮即可出發,希冀迅速成功。”
“請大人靜候佳音。”張彪恭恭敬敬地一個軍禮,眼裡還帶有幾分得意之『色』地望著黎元洪,後者隻裝作不知。
就在陳夔龍等人為撲滅會黨舉事而絞盡腦汁之時,李六如等革命黨眾也在秘密開會。
事態果然如林廣宇所猜想的一樣,群治學社等意圖舉事的目的固然在於嚇阻欽差,顯示自身實力,但其中也滲透著同盟會大力營造革命氣氛的因素。
自安徽馬炮營舉事失利和汪精衛刺殺未遂後,同盟會在大陸的革命活動暫時沉寂下來,進入了低『潮』。而且,隨著預備立憲的廣泛推進,孫中山、黃興等人愈發感覺局勢對革命黨人不利。林廣宇通過整頓吏治、憲政維新、軍事變革等種種舉措,在一年多裡開創了煥然一新的局面。輿論本來皇帝便有同情之意,對其新政偶像之形象更是深信不疑,現在既然蒸蒸日上的情形湧現,民眾心中當然也有翹首以盼的念頭。
構成東京同盟會中堅力量的年輕中國留學生也掀起了陣陣波瀾。他們原本都出自中產以上家庭,之所以加入同盟會所謀者無非是對民族前途命運的擔憂,是希望國家能強大起來,除少數革命家外,在大部分人眼裡革命只是手段而非目的。既然國內政局能通過改良而實現更新,沒必要一定要堅持流血革命的方式。在梁啟超等頗有影響力的憲政黨中堅不遺余力的宣傳下,很多人的心態發生了潛移默化的動搖,亦有了另外的期待。
孫傳芳回國後因立功而大受嘉獎、超然擢升的事例經報道後,迅速成為年輕的中國留學生的榜樣。就是這樣一個有同盟會參加經歷的人也能受到朝廷重用,可見帝國的確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很多青年既憤怒與“遠距離革命黨”的表演,更捫心自問革命的前途,在國內高等文官考試在即和既往不咎的政策勸誘下,微妙之際,第一次出現了大規模成員脫離同盟會的情形。
很多原先加入過同盟會的青年學生紛紛登報聲明退出,以期能回國參加即將舉行的考試,博一個光宗耀祖——這亦是父母兄長的殷切期望。由於報名者眾,為讓更多人有機會參與選拔,職官部一再將考試時間推遲,原本打算十一月初五一定要舉行,但後來又放寬報名時限,允許加報,考試時間也挪後到了二月初一。
為有效反擊這一境況,同盟會決心著手有力的反擊。一方面顯示革命黨還有很大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意圖震懾革命陣營中的動搖分子。欽差使團大規模進駐武昌後便成為同盟會的眼中釘肉中刺,有人曾提議仿效炸五大臣先例給他們一個下馬威,但由於使團由禁衛軍護衛,防禦周密,根本就沒有得手的機會。孫、黃等人經過考慮,便打算布置一次聲勢浩大的行動。
兩湖地區在自立軍失敗後仍然保留了較強的革命勢力,黃興、宋教仁等兩湖出身的革命派在當地經營多年,樹大根深,關系廣泛,這次自然不逞多讓。宋教仁、居正和孫武三人自告奮勇,接受了同盟會的委派,秘密前往武昌城進行起義指揮。
宋教仁是兩湖才子,聲譽鵲起的革命黨青年領袖,居正一直負責兩湖地區的革命黨人聯絡工作,孫武被外界謠傳為孫文之弟(雖然宋教仁和居正都知道真相,但既然湖北方面都這麽誤解,他們也選擇『性』地予以無視)。
在一處秘密場所,宋教仁正用其所特有的、富有感染力的聲音進行宣傳發動:
“同志們,弟兄們,我們現在召開會議,重點討論起義日期和行動計劃。現在劉公(劉大龍頭)已在興國、大冶舉事,清軍即將開赴鎮壓,新軍首當其衝。我們估計必然會事先散發槍支彈『藥』,這便給了革命一個良好的機會。我們和李六如、黃申薌等同志一起制定了起義方案,確定於十一月初八日,也就是四天后舉行起義,推舉孫武為臨時總司令,李六如、黃申薌為副司令,我為參謀長,居正為聯絡部部長(起草文告、印信,趕製旗幟、符號等工作)。我們主張‘以武昌為中樞,湘粵為後勁,寧、皖、陝、蜀亦同時響應以牽製之’的起義方針。下面先請黃申薌同志介紹敵情。”
“湖北新軍主要為陸軍第八鎮和第二十一混成協,兩部共有人馬1.7萬余人,除散布在嶽州等地外,附近守軍共9000余人。其中,約2000余人分駐武昌城內,3000余人駐武昌城外南湖、塘角等地,約1000余人駐漢口,500余人駐漢陽。省城內另有警察、巡防營、督署衛隊等舊軍共約1500人,清廷欽差使團進駐後,另有約1000人的禁衛軍故而,武昌城內整個部隊約為9000人。武漢三鎮附近還駐有相當數量的巡防營、水師營等舊軍。巡防營由張彪兼管,水師營統領為陳得龍,為長江水師提督直轄。我們已接到消息,張彪即將率領2個標出城鎮壓,動員兵力大約在3000左右。
這9000人當中,死心塌地反對革命,效忠清廷的大約3000余人,核心是1000人的禁衛軍;3000余人是革命的中立分子,他們可能對革命保持中立,也可能在形勢有利的前提下參與革命;另外3000人是革命分子,我們現在就要將革命分子發動起來,帶動中立人士形成壓倒『性』優勢,最後實現成功。”
依照這個力量對比而言,革命派勢力並不處於下風,關鍵還在於爭取中間勢力。
隨即,黃申薌介紹了具體方案:
(一)接受“剿匪”任務的各部率先達成聯絡,秘密串聯,準備發難;
(二)行動日,混成協輜重、工程兩隊負責在塘角放火作為信號,以為各路人馬指示,同時掩護該協炮營進佔鳳凰山炮台及青山,準備攔擊水師艦船;
(三)第八鎮工程第八營負責先行攻佔中和門內楚望台軍械庫,並佔領中和門,迎接南湖炮隊入城和外出“剿匪”部隊回城。
(四)“剿匪”部隊以及測繪學堂學員兵見到信號後,立即趕往楚望台會同工程第八營準備向總督署和欽差使團駐地發起進攻;
(五)第八鎮炮兵第八標在留守部隊掩護下,從中和門進城,在楚望台及蛇山上佔領發『射』陣地和製高點,準備向總督署和欽差使團駐地轟擊;
(六)第八鎮和混成協的騎兵,負責通訊聯絡,並要求在第一時間控制電報局;
(七)駐漢口的革命部隊佔領武勝關,進而佔領漢口全局;
(八)駐漢陽兵工廠部隊力爭控制兵工廠,如果不能控制,一定要加以破壞,以免資敵。
(九)憲兵營革命分子在行動日前要負責偵察情報,將軍事要點之防備情況隨時報告起義司令部。
眾人一一表示牢記,隨後約定了舉事暗號和舉事後在左臂纏繞白『毛』巾以示區別。
就在革命黨人緊鑼密鼓地加緊布置時,陳夔龍也一一分配任務。令張彪率三十一、三十二兩標出城鎮壓、黎元洪督率所部日夜巡城,派艦船遊弋江面,對楚望台軍械庫加派人員監守,收繳士兵子彈,實行械彈分離。整個如臨大敵的景象。
欽差使團連續不斷接到告警,雖然不清楚革命黨的整體部署,但起碼武昌將有大變的情況已基本可以斷定。居中調度的良弼一方面命令後續部隊陸續開進,另一方面則命令陳宦率領的禁衛軍所部嚴密護衛, 誓死保證欽差使團的安全。陳宦在入駐武昌後早已構築了嚴密的防禦工事,現在不僅再次加固,而且對周圍的『射』界和標尺都進行了勘定,整個隊伍殺氣騰騰,準備殊死搏殺!
留守武昌城的第八鎮二十九標、三十標革命黨人蔡濟民、吳醒漢與工程第八營的熊秉坤、金兆龍等利用最後的時間進行秘密聯絡,由於這幾部分人馬手中槍彈不足,他們決心形成合力,務必在第一時間佔領軍械庫,並迅即發送到各標營。然後兵分兩路,一路準備馳援攻打總督府的革命黨,另一路準備馳援攻打欽差駐地的革命黨。由於總督府和欽差駐地兩處互為犄角,工程營中的革命黨人還特意前去勘察地形,準備幫助炮隊標定標尺。
總督府防衛較松,革命黨人搞到了大略位置,欽差駐地原本防衛就周密異常,現在非常時期更是擴大了巡邏范圍,革命黨人幾次試探都未能成功,有一人還差點『露』餡,最後只能悻悻然放棄這個念頭。
張彪志滿意得地率領兩標人馬領取軍械後出城而去,就連陳夔龍也親自前來送行。如果此時潛伏在兩標中的革命黨人猝然發難,兩人不難束手就擒,但革命黨志在奪取武漢三鎮、擒獲欽差,故而克制住了誘『惑』,強忍了下來。
部隊不緊不慢地開拔了,當天晚上,兩標人馬在距離武昌城外15裡地就地扎營,張彪裝模作樣地和手下研究起了剿匪事宜,其實他對指揮並不在行,完全靠參謀之功。
參謀正在陳述之時,猛然間居然響起了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