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門廣場抬頭看國旗,潘家園市場低頭尋國寶,這是很多“國際友人”如今來到北京特意要做的兩件事。潘家園舊貨市場位於北京三環路的東南角,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這裡就是一些玩家、走私者與文物販子進行半非法文物交易的地下市場。 那時的交易都在凌晨進行,買主與賣主趁著黎明前的黑暗掩護,紛紛從附近的胡同裡鬼鬼祟祟的鑽出來,推著自行車、蹬著三輪、打著小手電,在街道兩旁的空地上,掏出“舊貨”擺地攤,在天光大亮前散去。這個市場是自發形成的,江湖人等各顯神通,與城管、工商、文物稽查等部門打了十幾年的遊擊,在民間被稱為“鬼市”。
借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的東風,境內“藝術品”收藏市場的需求越來越大。1993年5月,中國現代首家正式的藝術品拍賣公司,中國嘉德國際拍賣有限公司宣告成立,並於次年3月舉行了首場春季拍賣會取得成功。1995年,經國家文物局批準,北京榮寶、上海朵雲軒等商家成為文物交易直管專營試點單位。
在這種背景下,有關部門也默許了潘家園鬼市的存在,於1995年在街道旁的空地上用帆布搭起了臨時的商鋪,讓潘家園的“鬼”們進場交易,以便實行正規的統一管理。當時的思想意識還不夠“開放”,因此沒有叫“古玩市場”,而是起名“潘家園舊貨市場”,舊貨這兩個字的含義很微妙。
隨後潘家園市場的發展速度之快可用火爆來形容,2007年12月,《文物保護法》重新修訂時,潘家園已成為國內最大的古玩交易集散地。2008年遊方混進潘家園時,這裡已有攤點數千,每天進場交易的顧客近十萬人,上百個國家的政要名流都先後慕名而來,比如泰國公主還在遊方打工的店鋪裡侃過價。
遊方在此大開眼界,深切的體會到什麽是土包子進城的感覺,自己不懂的東西太多了!
離遊方所在店鋪不遠的一個院子裡,有一家專營高防古瓷的店面,店堂中掛著一張大幅照片,是兩個婆娘的合影:其中之一是美國前總統夫人現任國務卿希拉裡・克林頓,據稱是地球上最有權勢的女人,連自己的丈夫都管不好卻總愛管中國閑事的老婆娘;另一位就是這家店面的大嗓門店主。
有一天遊方經過這家店面碰巧向裡多看了幾眼,一位六十多歲男人,兩鬢斑白、國字臉、戴眼鏡、抬頭紋很深,右耳垂旁邊有一顆很明顯的痣,正指著一方筆洗問道:“這件東西,怎麽賣?”
大嗓門店主正好在鋪子裡,隨口答道:“那是唐朝的官窯,貴得很!”
遊方正在喝一瓶紅茶,聞言差點沒噴出來,忍不住笑的很古怪。搞古玩的提到官窯,是有特指的,首先是指宋代定、汝、官、哥、鈞五大名窯之一,如果再細說還分為北宋的開封官窯與南宋杭州官窯。其次是與民窯相對應,明清時代皇家在景德鎮專門燒製禦用瓷器的作坊有時也稱為官窯,但這不用刻意強調。
“唐朝的官窯”這句話,就和“美國主席蔣介石”一樣的搞笑。
那位兩鬢斑白的長者卻沒有笑,一言不發就走出了店面,邁出門檻時很遺憾的長歎一聲。看見遊方提著紅茶正在探頭探腦的怪笑,他問了一句:“小夥子,你笑什麽?”
遊方在潘家園可是個玲瓏剔透的生意精,平時深得老板的喜歡沒少攬生意,有空也乾過不少對縫的私活給自己賺些外塊,聽見有人答話立刻湊上前小聲道:“這位先生,
您別聽她隨口胡咧,隻能糊弄不懂行的老外!……我看您是個行家,想淘瓷器跟我來,隻要出得起價,保證不打您的眼。……扯什麽唐朝的官窯,以為瓷器越古越貴呢,簡直是丟潘家園的臉!” 老先生哦了一聲,反問道:“瓷器不是越古越貴嗎?”
一聽這話似乎有點外行,遊方來了精神,賣弄道:“這您就不懂行情了,如今炒的最貴的是元青花,但傳世太少潘家園根本見不到真的,要講究瓷器,明朝永樂、宣德、成化還有清朝康、雍、乾三代那才是巔峰水準,我們店裡就有一份全球瓷器拍賣天價排行榜,不信拿給你看看做個參考。”
老先生似乎對遊方這個人很感興趣,一邊走一邊問道:“小夥子,看你年紀不大,很懂瓷器嘍?”
遊方略帶得意的回答:“不瞞您說,哪怕隻有個破瓷片,我也能斷出是真是假,告訴你是什麽時間什麽窯出的,這類器物大概值多少錢,明面上什麽價,找對門路是什麽價,上拍賣行又是什麽價。……不信你可以拿東西試試我的眼,看我說的是不是實話,假如信的過我,往後您來淘寶貝,可以花點小錢雇我掌眼,到時候您挑東西談價看我的暗號就行。……不過要提前預約哦,這是我的小靈通號碼,我姓遊,大家都叫我小遊。”
老者頗有興致的打量著他,隨手從兜裡掏出來一小方似印章的玉器,幾公分高四棱柱形,上面還刻有漢隸銘文,筆畫深直硬朗如枝,頂部中央有一穿孔,他帶著考問之色道:“我身上沒瓷器,倒有一件玉器,你看看有什麽講究?”
這東西一般人還真認不出來,遊方掃了幾眼便答道:“這是嚴卯,不是明代仿製的那一批而是漢代的古玉,佩在身上辟邪驅疫用的。玉料差了點,值個幾千塊錢。”
老者點了點頭又問道:“我剛才看的那件筆洗,如果是宋官窯的,值多少錢?”
遊方:“這就難說了,假如品相好又有門子,送到拍賣行出手上百萬都不稀奇。”
老者:“你剛才說瓷器並非越古越貴,你所謂的貴又是指什麽呢?”
遊方笑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看您老說的,當然是值錢嘍。”
老者的表情竟有些苦澀,微微歎了一口氣:“東西並非越古越貴,這話很有道理,比如野外隨便一塊石頭,可能都有上億年的歷史。有些器物之所以珍貴,當然是因為時間不能倒流,一個歷史時代再難複製,但更重要的是文明傳承賦予它的價值,它所承載的信息對於今天有不可磨滅的意義。如果說剛才那位店家丟臉,丟的可不是潘家園的臉,文物的真正價值,首先是文明的創造者與繼承者自身賦予它的,而非其它。”
遊方眨了眨眼睛:“老先生,您的話有些深奧啊,您是來淘寶還是來乾別的?”
老者哂笑:“我看你年紀輕輕,卻能一眼認出西漢嚴卯,一時感慨多說了幾句。……那就再多問幾句吧,你剛才說隻要看一塊碎瓷片就能斷代,並且知道同類器物的價值。這種東西冷了不能禦寒餓了不可充饑,如果不用錢來衡量,那麽你能說出它真正的價值嗎,對今天的你我意義又何在?”
遊方覺得這老者很奇怪,言談舉止與眾不同,平常來潘家園淘寶的顧客想的說的都是怎樣撿漏又不被打眼,誰會和他講這些?
老者見他不回答,似是自言自語的又繼續說道:“能從一塊瓷片斷代甚至看出窯址,而你所知的價值無非是市場的買賣成交,可你能說出為什麽嗎?你能否從一塊瓷片看出一個歷史時代人們的精神狀態與社會風貌、看出王朝的更替與文明的興衰、看出它承載多少對你我有意義的人文內涵?能否解答為何會在那樣一個時代有這樣一件器物?它能否引發你內心深處的精神共鳴,並將這種共鳴的感受對人們闡述傳達?”
這一席話將遊方問的有點發懵,他基本上都聽懂了,但的確回答不了!不由自主想起父親說過古董鑒定中一種特別的現象,仿製品就算用再高明的手段做舊,哪怕是惟妙惟肖甚至能騙過某些現代檢測儀器,但有一種“東西”是仿造不出來的。那就是歲月變遷的承載,賦予器物的“氣質”或“物性”,心神浸淫其中才能感覺到。
但父親所說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覺,而眼前這位老者的話是問也是答,很明確的闡述了另一種感受,雖抽象卻不虛幻,並且解答了父親所形容的“氣質”或“物性”從何而來?盡管老者在鑒定古玩的“眼力活”方面可能還比不上遊方,但卻有著遊方所不具備的人文境界,如此才能夠真正懂得這一切器物的價值。
怎麽形容呢,假如某人將一件價格百萬的瓶子抱回家,將那些單純的金錢數字從腦海中暫且剝離,他到底在享受什麽、自己有沒有意識到?人存在於物質世界中,卻生活在精神世界裡,這才是我們與行屍走肉的區別。
遊方這天沒在老者這裡攬到生意, 後來在潘家園又見過這位很有學者風度的長輩幾次,但沒機會更多的交流。老者當日或許隻是一時感慨的無心之言,而遊方卻很受觸動,在後來的日子裡時常回味這番談話。
混在潘家園見識越多,就愈發感覺到自己所缺甚多。別看他有兩把小刷子,但真正水平還差的很遠,既沒有體會到父親所形容的感覺,也沒有懂得老者所闡述的境界。手藝不錯的匠人與意境高超的大師,其差別就在於此吧?
遊方意識到自己真正的修養不夠,底蘊差的很遠,照這麽混下去一輩子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古董販子,區別僅僅是生意大小而已。於是他又做了一個決定――去大學進修!上哪家大學呢?當然是姐夫池木鐸曾就讀的北京大學,因此他至少有些熟悉感,否則就去上清華了。
飄門祖師爺孔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遊方有所思,也準備上大學。有人也許要問了,想上就能上的嗎?一點不錯,想上就能上!
據我所知的中國絕大多數高等學府,隻要你有足夠的恆心與毅力能堅持下來,就可以得到絕大多數專業的系統教育,不必參加高考、不必交學費、更沒有期末考試或上課點名一類的麻煩。唯一的遺憾就是拿不到畢業證書與學位,如果實在想要的話,可以去找遊方的表舅劉寅想辦法。
秘訣很簡單,早在民國時期北平就有不少知名學者使用過,就兩個字――蹭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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