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了龍輦前往慈寧宮,一路上廣平王都與他同行,慢慢扶著龍輦邊走著,兄弟倆有說有笑。到了慈寧宮門口,皇帝還與兄長手拉手進了殿。
太后看到兩個兒子似乎恢復了從前的友愛,眼圈頓時一紅,強忍住了往下掉的淚,臉上卻已經不由得露出了歡喜的笑容來:“皇上怎麽與你哥哥一道來了?”
皇帝微笑道:“皇兄進宮跟兒子說了一會兒話,兒子想著也有幾日未來見過母后了,特地與皇兄一道過來看您。”
太后歎道:“皇上養傷要緊,何必勞累呢?哀家身體好著呢,看不看都一個樣,只要皇上身體康健,你們兄弟彼此友愛,哀家就沒什麽可愁的了。”
皇帝聽得心中一酸,卻是隱隱感覺到,母親從前也在為他們兄弟疏遠而難過,只是不在他面前提起罷了。
廣平王神情平靜,給太后行了禮。待皇帝也請過安後,自他們兄弟入殿就起身侍立在旁的高楨也過來給他們見了禮,然後扶著父親廣平王坐下。
皇室家庭成員見面,太后第一件事自然是要細問皇帝的傷勢,用藥如何,效用如何,飯吃得怎麽樣,晚上是否睡得好?傷口是否很疼……等等等等。皇帝一一答來。
其實他的傷口還真有些痛,太醫給他開了有止痛作用的藥,但這藥的有效時間,是一次比一次短了。藥效過後,皇帝就會覺得右眼疼痛難忍。明明太醫說過,那止痛的藥不能用得太多,他還是忍不住多用兩三回。
除了受傷的右眼,他的左眼如今也累得很。因為他不想讓朝臣們以為他真的瞎了一隻眼。成了殘廢,就沒辦法處理政務了,所以在養傷之余,還每日翻閱大量的奏折,處理政事。他是個傷員,又只有一隻眼睛去看奏折,如此疲勞。那左眼怎麽可能會不累?處理政務之時。精神也十分不濟,記性都差了,有時候他坐在書案後頭看折子。看著看著就能睡著過去。太醫說,這是因為他受傷時失了血,傷了元氣的緣故,還得好生休養才能補得回來。可要他放下政事不管。專心養傷,他又做不到。
這些話。他原是不肯在人前說的,只是如今見了母親,又剛剛對兄長解開了心結,發現兄長還是十分關心他的。也沒興趣奪他的皇位,因此他就忍不住說了實話,也算是個撒嬌的意思。
太后一聽就心疼極了。到底是從小寵著的小兒子,除了江南遇險那一回。哪裡吃過這樣的苦頭?她就勸小兒子:“朝上信得過的重臣也不是沒有,若無要緊政事,就叫他們先替你看折子,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自個兒就能拿主意了,不必來擾你。你也能趁機歇口氣。否則你既要養傷,又要看折子看到深夜,身體怎麽吃得消?你身邊侍候的人都是做什麽吃的?竟然不知道勸你?!”
皇帝忙安撫她道:“母后別擔心,兒子身邊還有太醫守著呢。他們也勸過兒子,只是政事放在那裡,無人料理,全仰仗大臣,又未必信得過,兒子還是自個兒看折子的好。”
太后哂道:“你信不過大臣們,可是他們先前跟著晉陽王胡鬧的緣故?那些牆頭草自然不必理會,只是你也不是沒有幾個忠心的臣子,先提兩個上來替你磨墨抄寫也好。你還病著呢,當以休養為要。若臣子裡沒有信得過的人,你就叫你哥哥去幫忙。”
廣平王忙笑道:“母后別提這個了,兒子的眼睛還不如皇上呢。平日裡也就是看個路,讀書寫字是不成的。若要勉強為之,撐上一刻鍾,眼睛就疼得要流淚了。不過在朝廷大臣裡尋幾位靠得住的處理政務也好。內閣的人大都不多,皇上可以多多倚重。再者,大郎如今也大了,又聽了幾個月的政,想來很可以試著上手政務了。先從簡單的開始,讓幾位閣老去教他,再請太傅從旁輔佐,實在有不懂的,大郎還可以來問皇上。”
太后看了大兒子一眼,想起長孫高楨方才說的話,心知他們父子已拿定了主意。雖然她覺得很可惜,但兒孫們不樂意,她自然也不會逼著他們去做。兩個兒子好不容易和好,再為著那把椅子翻了臉,她這個做母親的看見了,心裡也不好受。橫豎皇長子也是她的親孫子,雖然有個不好的母親,但只要孩子明白事理就好,她也樂觀其成。
皇帝起初聽到太后說可以讓廣平王來幫忙處理政務,還真的緊張了一下,但廣平王迅速表明立場,太后也沒有再堅持,他心裡就松了口氣,越發相信兄長是不會與他相爭的了,從前卻是他自個兒犯蠢。到得如今,兄弟疏遠了,反叫異母的晉陽王鑽了空子,皇帝心裡暗悔,對晉陽王的怨氣又添了幾分。
廣平王對太后說:“大郎冤枉,兒子已經勸過皇上,求皇上對大郎從輕發落,盡早將立儲大典辦了才好。旨意早就頒下去了,籌備了小兩年也沒籌備完,再拖下去,只會引得人心思動,倒不如盡早辦了的好,即使是簡陋些,只要該有的禮數都有,也都無妨的。只是皇后那裡不好處置,皇上還沒拿定主意呢,母后可有什麽想法?”
太后歎了口氣:“哀家能有什麽想法?當日替皇上選了這麽一個媳婦,都是哀家的不是。若不是憐惜幾個孩子,哀家早就勸皇上廢了她!”可是,如果廢了皇后,皇長子的儲位就不那麽穩當了。他們一家子完全是不肯為打老鼠傷了玉瓶,才會縱得皇后越來越荒唐。
皇帝對太后說:“皇后那裡,兒子已經有了打算,一會兒就去見她。”
太后道:“皇上有主意,那是再好不過,只是不管你要如何處置她,都要想想幾個孩子的臉面。哀家心裡恨得她不行,卻也不好打她罵她。還不就是怕傷了孩子們的心麽?”
皇帝心裡卻早有了打算。沒多久,就從太后那裡出來,徑自帶了兩個心腹內監往後頭大佛堂去。
西暖閣裡只剩下太后、廣平王與高楨三人。太后沉默片刻,才去問長子:“你已經拿定主意了?皇上這一回實在是凶險,若有個萬一,母后寧可坐上那位子的人是你。”
廣平王微微一笑:“兒子也不是撒謊,兒子的眼睛確實不好。若真個做了皇帝。天天勞累,命都要短幾年。還不如象如今這般,富貴悠閑。皇上又不再猜忌兒子,兒子還有什麽可擔憂的呢?”
高楨在旁邊插嘴道:“皇祖母,如今外患厲害,父王不想再添內憂。雖說都是親兄弟。可關系到皇位,兄弟也要變仇敵。皇上與父王都是您的骨肉。若是為了皇位相爭而翻臉,您心裡能不難過麽?朝臣們也未必讚成。這兩三年裡,朝中新上來的臣子,多是皇上提拔的。從前父王得用的幾位,不是換到閑職上去了,就是外放或告老。父王也沒什麽把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父子倆的考慮也很合理,太后歎息一聲:“罷了。你們男人才是拿主意的,我一個深宮婦人不懂得,也就不插手了。”頓了一頓,“就怕大郎擔不起。”
高楨笑了:“皇祖母擔心什麽?大郎年紀雖小些,卻不是笨蛋,有那麽多重臣輔佐,又有尚太傅從旁看著,怎會擔不起呢?若真個擔不起,還有我,還有父王呢。我們是一定會輔佐他的,也是為皇上分憂不是?”
他與廣平王交換了一個眼神,都露出了笑容。太后怔了怔,也笑了:“你們有心了。既如此,楨兒日後就做個好哥哥,多多照拂大郎吧。”她慢慢收了笑容,“叫大郎做個明白人,不要象……他父祖那般,成天犯糊塗!”
沒過多久,皇帝從大佛堂回來了,眉宇間還帶著幾分惱色,但情緒還算平靜。
太后問他:“謝氏如何?”索性連“皇后”都不叫了。
皇帝冷笑著說:“她是個糊塗人,發了一回瘋,如今倒是明白了些,也肯說軟話了,只求朕饒過幾個孩子——真真可笑!孩子們都是我的血脈,用得著她來求情麽?!她如今倒知道心疼孩子了?她拿著簪子往朕臉上戳時,可曾為孩子著想過半分?如今倒來裝模作樣了!”
太后也能想象得出來,皇后會是什麽反應,她隻道:“皇上讓人將她送回坤寧宮去吧,成天關在大佛堂裡,哀家想要去禮佛都不成了。這院裡住了許多太妃、太嬪,叫她們看見哀家的兒媳婦發瘋,哀家臉上也不好看。”
這也不是什麽難事,皇帝當場就答應了,吩咐下去,叫坤寧宮裡侍候皇后的人過來接人。不過他心裡是早已拿定主意了,雖不能廢後,但也不能再讓她安享皇后尊榮了。中宮箋紙是必得停掉的,鳳印還要暫時交到太后這邊來。端嬪有孕,又因他受眼傷而受了驚,如今成天只能臥床休養,也沒法繼續料理宮務,只怕還得再納一位賢淑女子入宮。這些事就請太后幫他處置,他也沒什麽可擔憂的。只是皇后回了坤寧宮,還是繼續“臥病”的好,這一回最好病得重些,若能就此一病不起,倒是省了所有人的事,既不會影響到皇長子的出身,也不會再給大家添麻煩了。
皇后若是個慈母,就該知道這麽做對皇長子最好。
皇后沒有讓皇帝失望。她從回到坤寧宮的那天起,就一直拒絕進食,也不喝水,隻躺在床上昏睡,無論旁人怎麽勸她,都不理會。心腹宮人怕她有個好歹, 硬是扶著她灌了些參湯下去,一碗參湯倒要溢出八成來。如此過了三日,她便形銷骨立,瘦得脫了形。
太醫過來診脈,隻說她是病得重了,怕是不能好。剛剛放出東宮的皇長子跪倒在皇后床前,痛哭失聲,也沒能讓皇后睜開眼睛一次。
又再過了兩日,皇后薨了。她終究還是以皇后的身份死在了坤寧宮中,沒有被廢。只是皇帝下令將她以皇貴妃之禮下葬,全國上下官民也只需守一個月的喪,完全不是一個皇后該有的待遇。只是朝中上下無人有異議,宗室皇親也沒說一句不好。所有人都覺得,皇后還能享有這等地位,已經是看在皇長子的份上了。皇帝雖然多心愛猜疑人,但對元配還是十分有情有義的。
皇后孝期一過,皇帝就下旨,辦立儲大典。皇長子在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終於正式成為了新的皇儲。
只是消瘦的他穿戴上儲君的冠服,在大殿上向眼傷遲遲未愈的皇帝下跪領旨之時,心裡隻覺得一片茫然,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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