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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家記事》第421章 所累
  在舉家脫籍,這樁可以說是關系到血脈存亡的大事兒上,就連相對來說,到底上了年紀,雖然不至於固執己見到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地步,卻也確實偏重保守的俞阿婆都慢慢活動了心思。

  至於當下正值壯年,而且這些年來,靠著一味秦白芹,事業上頭越發順遂,雖然不至於自我膨脹,但也確實志氣滿滿、意氣風發的方良,自是再沒有不心動的理由的。

  而顛覆他們固有觀念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說有且只有的一根稻草,不過是為著孩子,為著方慶罷了。

  不管是作為祖母而言,還是身為父親來說,為著孩子,為著子孫後代著想,饒是叫他們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亦是甘願的,遑論脫籍。

  可說句實在話,這條路並不好走。

  不說在此之前,幾乎就沒有先例,也就是說眼前根本沒路可以讓他們循著腳印前行,一切都得他們自個兒蹚出一條道路來。

  隻說,那些個小東西不提也罷,可不管俞阿婆也好,還有方良兩口子也罷,他們活了半輩子甚至大半輩子,卻俱是自打娘胎起,自從有他們這麽個影蹤起,就是腳踩方家地,頭頂方家天,死了都是方家鬼的世仆的。

  這已是幾輩子根深蒂固,植在骨子裡的觀念了。

  忽的要脫籍,就是徹底顛覆他們以方家為天的觀念,忐忑,無措,自是必然的。

  只不過,挺有意思的是,男人同女人思維上的差別真的是天壤之別的,在這脫籍一事兒上,就展現的淋漓盡致。

  就譬如說,既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了,那不管前路有多坎坷,也都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一步都不能退後了。

  是以方良旁的先放放,滿腦子想的都是這路到底該怎的走,應該怎的去運作,想辦法求府裡賞下恩典來。還有就是脫籍之後,他們這一大家子又該如何維持生計……

  而同樣大驚失色的許氏在默認方良做出的決定後,頭一個想到的就是安家落戶。

  深思熟慮了半拉月,進行了諸多的衡量比較之後,還是覺得最穩妥的方案,與其在這蓮溪城裡討生活,還不如去崇塘定居。

  不管三年五載的,還是十年八年的,待他們闔家從方家脫籍出來後,就在崇塘鎮上買間小院子,再置辦些田產,臨著埠頭做些個小本的買賣,憑著方慶的人脈同本事兒,再加上還有秦家這個如今崇塘新興崛起的地頭蛇為倚仗,不求大富大貴,可柴米油鹽的尋常日子,總是能夠過出來的。

  只要能把日子過起來,她就沒甚可愁可怕的了。

  一時間,倒又信心滿滿了起來。

  待到年裡,秦連豹同羅氏帶著花椒兄弟姐妹過來朝俞阿婆拜歲的時候,許氏就拉了羅氏到一旁說體己話:“不瞞姑奶奶說,到了這會子,我倒是盼著能夠早日脫籍了。到時候咱們就能自立門戶,置辦些產業,安安頓頓把日子過起來了。否則即便攢下銀子來,派不上用場,又有甚的用,還能帶進棺材去不成……”

  羅氏微微一愣,沒想到許氏竟然比她還要想得開。

  不過許氏這話,她亦是能夠感同身受的,就朝她頷首,道:“正是嫂嫂這話兒。”

  身為奴籍是不能置辦私產,不能有分寸土地的。別說一田一屋,一草一木,就連你這麽個人,都是屬於主家的,而且還只是依附於主家的一種資財。

  而方家在管束奴仆上又尤其嚴謹,從不允許世仆下人陽奉陰違,與民奪利,更別提仗勢欺人、為非作歹了。

  旁人家的世仆大多瞞上不瞞下,在外頭仗著主家的名頭,借了旁人的名義置辦產業、大肆撈錢的不知凡幾。可在方家,饒是歷任的大管家,都從不敢欺瞞主家,在家裡頭中飽私囊,在外頭以權謀私的。

  而羅氏差不多打從記事兒起,就進了方家。吃穿不愁,雖然後來升等之後還有了月例銀子,卻並不知道該怎的花,也沒地兒去開銷。直到後來成了家,方才摸到點子邊際來。

  再到分家析產,手裡捏了大把的銀子,她們妯娌閑暇時,也時常湊在一起商量著置辦產業,或是給兒女置辦聘禮嫁妝之類的話兒,她方才有些明白,就如許氏所說的這般,銀子除了用來交際之外,或許只有派上用場,才能算真正有用的。

  不過讓她對俞阿婆一家脫籍一事兒,真正感到不但可行,還必須得行的,其實還是方慶的一句話。

  說句實在話,在此之前,對於脫籍一事兒,不比秦連豹,還有花椒、六哥等人的激進,她一直以來其實都是持保留意見的。

  畢竟她也曾在方家生活過,當年她經由俞阿婆保媒,脫籍嫁出方家的時候,別說背地裡了,就連當著她的面,都有人在替她歎息的。

  都覺得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一眼就能看得到底兒了。

  當然,事實證明,世事變幻,不到閉眼的那一刻,沒有甚的事體是能一眼看穿的。

  而當時,因著介於保媒的是俞阿婆的緣故,而且那會子大總管還在世,沒有人敢言三語四的說嘴些甚的。可有些話不用出口,羅氏也能猜到一二了。

  自是明白她們的惋惜或是慶幸到底源自何處的。

  畢竟對她們這些個打小關在方家這一畝三分地的小小天地裡,等閑連門檻都出不得的小丫頭們來說,外面的一切雖是新奇的,也是令人感到懼怕的。

  就好比她們打小就聽上一輩的姐姐們說的那樣:外頭的良民,日子過得可是艱難,不但有官家、地痞一重重的欺壓,遭人魚肉,還有各項賦稅徭役重壓下來,年年上交後也就剩不了幾日的口糧了,吃不飽穿不暖那是常有的事兒……

  哪像她們,雖是丫鬟,行事兒做不得主,可衣食起居甚的都不缺,天災*還有主家遮風擋雨的庇護,可不比良民強得多,比那些個闔家只有一條褲子穿的極貧人家尊重的多。

  雖說時至今日,她已經明白這話其實隻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值得商榷的。

  可也正因為此,即便她也打心裡希望俞阿婆一家能脫籍出來自立門戶,繁衍生息。但不管俞阿婆一家是否決定脫籍,不比秦連豹的堅持,在她看來,其實都是無可厚非的事兒。

  想要打破固有的觀念,斬斷一份穩定無憂的生活,開始另一段或許荊棘遍布的生活,別說適應了,就是從心理上接受這一切,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畢竟世仆是不同

同於普通的奴仆的,世仆對於主家的依賴,其實比之莊戶人家對田地的依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可沒有經歷過的人,是難以想象這樣的心情,並沒有辦法感同身受的。

  是以她是完全能夠理解俞阿婆,還有方良諸人的遲疑,以及無措的。

  卻沒想到,不久之前,忽的有一天,方慶氣喘籲籲地找到她,張口就問她:“姑母,我家是不是真的要脫籍了?”

  隻還不待她點頭說話,方慶已是繼續問道:“那這樣來說,我兒子還罷了,我孫子是不是就能下場文舉武舉了?”

  就在那一刻,看著方慶期盼的眼神,根本笑不出來的羅氏才真正了解到了秦連豹,還有花椒、六哥等人堅持的由來,前路哪怕再坎坷,也應該闖一闖……

  不過,羅氏並不知道的是,據花椒所知,這次方慶與羅氏的對話,還是他自打那回在家裡頭一眾小小子的影響下,尤其是四堂哥同五堂哥的刺激下,意氣了一遭,向六哥諸人表明了心跡後,頭一回重提此事兒。

  在此之前,饒是方慶一貫大大咧咧慣了的,都忽的就搭上了敏感這根筋。對於相關的話題,一概警惕。起初還會撓一撓頭,欲言又止,漸漸的,已是不作任何表態了。

  而這些,花椒自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包括得到確切的答案後,小麥還未怎的呢,方慶就已經高興地翻跟頭了。

  確實頗有些心酸的。

  還有就是在此之後,直到臘月二十,到家裡頭學塾年假解館的這段辰光裡,別說秦連豹還有花椒了,就連文啟、小麥、羅冀一眾小兄弟都明顯覺察到,方慶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雖然還是一樣的神采奕奕,可精氣神忽的就肯花在念書上頭,而不是攢著調皮搗蛋了。

  秦連豹自是好奇的,也不揣測,直接問他。

  哪知方慶卻是腆著臉,嘻嘻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了嘛,以前我哪怕學貫古今,還不是得從撥算盤珠子學起。可往後家裡頭脫了籍,我就得自個兒找飯吃了,自然不能再像小辰光那樣憊懶的。”

  自是叫秦連豹這心裡頭又感慨,又哭笑不得的。

  而隨著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不光方慶,還有小麥忽的更加用功了起來。

  花椒最記得舊年解館的時候,方慶家去過年時,鋪蓋衣裳都丟下了,是帶著一大包玩意兒回的家,據說許氏看到後哭笑不得,手都癢癢了起來,恨不得狠揍他一頓才解氣。可今年,方慶仍把鋪蓋衣裳丟下了,卻是帶著一大包袱的書本文房回的家。

  可家中一眾小小子們,卻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連帶著家裡頭的氣氛,都安靜、緊張了起來。

  若說在此之前還不是十分的明顯,可自打方慶小麥家去後,這種安靜,尤其緊張的氣氛就相當明顯了。

  再不似往年那般,解館之後,一眾小小子們必有兩三天的辰光,要麽就跟野放的家豬似的,瘋的根本不著家,要麽就跟家裡頭養了五百隻鴨子似的,能把房頂都給掀開了。

  可今年這一個一個的,卻俱是一頭埋在了書本上,簡直就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不說開年後就要下場的二堂哥、三堂哥,還有六哥俱是作息如常的溫習功課,就連四堂哥還有五堂哥,都在點燈熬蠟的啃著大部頭的《兵書》。

  這幾個“帶頭大哥”俱都安靜了下來,家裡頭一下子安靜的簡直不像話,尤其是石頭和尚諸人,生怕打擾到他們,就連走路都恨不得踮起腳後跟。

  連帶著這會子已經年裡了,卻也再不似往年那般熱鬧的。

  而且隨著正月半的過去,二月二近在眼前,花椒很明顯地就感覺到,家中的氣氛一天比一天來的凝重。

  起因就是,家中即要下場的三個小小子,已經開始自亂陣腳了。

  就同大堂哥那會子差不多,一時之間,就不知道自個兒該做些甚的了。拿起這本書,又放不下那本書。

  或許還不如大堂哥,就算是一本書拿在了手裡頭,可來來回回反覆了好幾遍,卻仍是覺得不順口不順手,更不順心,根本繼續不下去,只能一遍又一辯的反覆,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的了。

  而越急越急,惡性循環就此產生。

  花椒都覺得,過一個年,自己同香葉那是每逢年節是胖一圈兒,可這三個哥哥卻是瘦了不只一圈兒了。

  說到底還是心靜不下來的緣故。

  或是到底年紀尚幼,經歷尚淺的緣故,這三個小小子,別說比不上秦連豹的舉重若輕了,也遠遠不及大堂哥那般抗壓能力強。

  秦連豹白天黑夜的陪著他們,闔家老少也反覆安慰著,饒是姚氏把她壓箱底的安神香都拿出來了,還有並未回家過年的大堂哥,亦是接連不斷地給他們寫信,安撫他們的情緒,可多管齊下,效果卻仍舊不明顯,三人還是沒有辦法徹底放松下來。

  花椒也挺擔心這三個小哥哥的,覺得這三個小小子是不是太把下場當回事兒了。

  不過也是,秦連豹同大堂哥雖然給闔家的小小子們開了個好頭,卻也帶給了他們諸多無形的壓力……

  盛名所累,或許正是這個道理。

  好在闔家雖然這般那般的折磨了一個多月,但三場考試順順利利的考下來,三人都還感覺不算壞。

  在俞阿婆家,同秦連豹關起門來說了半天,花椒偷偷跑出來,告訴羅氏、俞阿婆還有許氏:“爹爹說了,應該問題不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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