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年十歲的花椒身高四尺五寸,體重雖一直未曾稱量過,實在鄉間風俗,尋常人家,只有抬豬時才會稱量體重,饒是秦家得天獨厚,秦連龍一手釘秤的好手藝,又因著白芹的買賣,家裡頭大中小的杆秤都不缺,卻也不作興稱量體重的。
不過看起來就是圓滾滾的,已經比同齡的小小子小丫頭都要來得高大了,饒是她自個兒也不大好意思讓秦連豹或是秦老爹又背又抱的了。
扶著秦連豹的肩膀,踮起腳尖站在馬車的車轅上,居高臨下,看著前頭不遠處的崇塘南岸碼頭上,在桅帆林立的眼中糧船、淺船、浪船、快船中並不十分打眼的三桅沙船漸漸駛離碼頭,站在船尾朝他們揮手作別的大堂哥同左氏諸人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個小小的黑點兒。
這心裡頭本就有些悵然的花椒,一下子就傷感了起來,不禁濕潤了眼眶。
而花椒身旁的香葉眼睜睜地望著明明就像個龐然大物般的沙船都快成了小黑點兒,心裡倏地就空了一個洞。
又嘗到了離別的滋味。
一直強忍著的眼淚水就在眼眶裡打了兩個轉兒,還是沒能忍住,豆大的淚珠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一轉身,就抱住了花椒的脖子,把腦袋埋在了她的肩膀上,無聲地哭了起來。
不比兩個妹妹,一直又雀躍又豔羨的丁香腦門上卻是個大晴天,可看著眼睛通紅,還要輕拍著香葉安慰她的花椒,同哭得小肩膀一聳一聳,不知道有多傷心的香葉,一下子就頭大了起來,趕忙爬上馬車攬了二人的肩膀。
又拍又哄的,安慰她們:“乖,快別傷心了,大哥大嫂可是出門遊歷來著的,坐著那樣的大船,沿途不知道能長多少見識,咱們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還道:“何況大哥大嫂過年就會回來了,不過五個月而已,一眨眼的工夫就過去了。”
雖隻片刻的光景,可越想越傷心的香葉已經哭得鼻子裡全是鼻涕,堵得她都快透不過氣兒來了。
抬起頭來,點了點頭,又擦乾眼淚,紅著眼睛,鼻子嗡嗡地“嗯”了一聲,還道:“大哥大嫂都說啦,只要靠岸就會給咱們來信的!”
語氣很鄭重。
花椒同香葉就齊齊點頭。
秦連豹同秦連龍看著就笑了起來,放心的去應酬方家過來送行的大管家。
李蹊也笑了起來,卻是兩步走過來,邀請花椒姐妹去田莊上給茴香做個伴:“……大長日子,你們二姐閑著也是無聊,還煩請妹妹們替姐夫陪陪你們二姐。”
這年頭,外出遊歷絕對是件頂頂奢侈的事體。
比之這個年紀的年輕學子們素喜的譬如賞鑒古玩字畫、縱談聚友、還有吃花酒,這類附庸風雅的事體,門檻上是高的多得多的。
不但在秦家這樣的尋常人家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體,饒是在李家這樣的官家來說,同樣並不簡單。
雖然就像丁香曾經說過的那般,從古至今,歷屆武生確有外出遊學的習慣,就譬如邊庠武生,多喜遊學內地,而內地武生,又多會遊學夷地,其實也是藝高人膽大的緣故。與此同時,僉運、入營的,也並不在少數。
甚至於只要稟明該學教官、學政備案,饒是逢到歲試之年,都可以準予補考的。
年輕時也曾走南闖北的李巡檢自是鼓勵李蹊外出遊歷的,李蹊自個兒也鐵心鐵意希望能夠在年輕時出去走一走,隻之前年歲尚小,而這兩年上,又是武舉又是成親的,也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可這個念頭卻是再不曾打消的,對於隻比他大一歲,就已經竹杖芒鞋外出遊歷的大堂哥自是佩服不已的,還曾特地從秦家借了遊記過來翻閱謄錄。
自打茴香懷孕後,更是沒少給她同肚子裡的孩子念遊記的。
這回若不是茴香懷了孕,他必是死乞白賴的要帶著茴香同行的。
雖然茴香覺察出他的向往後,不只一次的打趣似的同他說:“是我生孩子,相公在不在的,還真沒甚的打緊的。相公隻管放心就是,我能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平安順利地生下我們的孩子的。”又道:“這樣的機會實在是難得,就算日後相公也會走一遭運河,可江月日日不相似。何況身邊的人不一樣,看到的風景也會大不相同的……”
李太太聽說後對茴香的大度同家教非常的滿意。
雖然在她看來,事有輕重緩急,李蹊能走這一趟,能同方案首打上交道,卻是好事兒一樁,可也不是甚的太過打緊的事體,畢竟來日方長;所以她是傾向於李蹊能留在家中,給首次臨盆的茴香壯壯膽,同時也能看著他的長子或是長女出生的,可茴香的態度還是讓她非常歡喜的。
隻李蹊也就是這麽一想罷了,有些遺憾不能同大堂哥似的,帶著妻子出去走一走。
可相比老婆孩子,卻是想都不用想,就將遊歷丟到了一旁的。
而長子去不成,李巡檢滿心揣度的,是想把時年十五歲的次子托付給大堂哥,讓大堂哥帶著他出去見見世面的。
隻不但聽說秦家這麽些個半大的小子,一個都沒搭上,方家那廂也沒有捎上家中子弟,偌大的沙船,只有大堂哥兩口子同方案首兩口子同行當即就打消了主意……
而香葉聽了李蹊這話兒,想到馬上就能看到茴香了,瞬間多雲轉晴,就歡喜了起來,又去看花椒同丁香。
花椒同丁香已是齊齊點頭,丁香更是迫不及待地就要走:“好啊!那還等甚的,咱們趕緊過去吧,待會日頭升起來,可不是曬得慌!”
竟是一刻都等不得的。
只是去了茴香度夏的田莊上,同茴香說了說方才送行的景況,又陪著茴香玩了一天。
一道吃飯一道午睡,半下午的辰光,又吃著時鮮的楊梅同枇杷,躺在葡萄架下的竹床上閑話。
隻黃昏的時候,丁香卻婉拒了茴香的提議,並不肯留宿。
同茴香道:“就讓椒椒同香葉留下來給二姐作伴吧,我就先回了,今兒可是一天都沒顧上小田莊了,總不能都丟給小麥哥打點吧!”又挽著茴香的胳膊討好道:“改天再帶了六月柿同黃瓜過來看二姐!”
茴香此時早已顯懷,六個多月的肚子,正是畏熱的辰光,哪裡經得住小火爐似的丁香這樣挨著她。
就拍了她的胳膊,又有些好奇地問道她:“你那田莊上的收成可好?”
一聽這話,花椒同香葉齊齊眼睛一亮。
丁香更是洋洋自得,嘴上卻還要謙虛,輕描淡寫地告訴茴香:“還不錯,我同小麥哥已經算過一回了,隻比咱家菜園子上的收成略遜一兩籌。”
丁香這話確實不假。
若以這會子將要收獲的六月柿的個數,或是斤兩兩廂對比的話,因著沒有特地定植的緣故,收成確實要略遜些。
可若是以能派上用場,至於瓜菜的用場,也就是以食用這一規格作比的話,相差就有些明顯了。
丁香當做命根子在盯著的那座小田莊,饒是之前黃梅天,隔三差五的,花椒亦是要換上草鞋,上去瞧上一趟的。
不得不說,或是小田莊上的瓜菜,主要就是六月柿同黃瓜,因著種子就頑強求生、經歷風雨的緣故,所以幼苗時也長得結實,尤其根須養的特別好,牢牢的扒在土裡,那體型看起來就跟花椒似的,特別的健康。
雖然沒有怎的打理它們,一度雜草都長得恨不得比六月柿的秧子還要高,可六月柿同黃瓜也不甘示弱的,還是照著自己的節奏越長越粗壯。尤其六月柿,全然不似家中菜園子裡風吹吹就能倒,必須要加以固定的模樣。
待到之前開花坐果的時候,雖然也沒特地給它們施肥,催花催果的,可不論花期還是過期,也都隻比菜園子裡略晚些許,轟轟烈烈的,該開花開花,該結果結果,半點不含糊。
尤其花椒還猜測著,時序略晚,恐怕還是到底山坡上,氣溫要略低於山腳下的緣故。
只不過到了這會子,六月柿陸續由青轉紅,將要成熟的時節,兩廂的差別,也就漸漸拉開了。
已經可以明顯的看出,今年小田莊上的裂柿歪柿,目前看來,竟然比之菜園子裡的還要來的少的。
其實說句實在話,依著花椒的眼光來看,饒是菜園子裡結出來的瓜菜,歪的,尤其是裂的,真是著實不在少數的。
起碼比照花椒前世在菜市場所見的碼的整整齊齊的瓜菜看,在外觀品相上,真是差了不少的。
自家的菜園子,花椒就是當做菜園子來逛的,日(日)都要進出好幾回,可長得完好渾圓的六月柿,還有長得筆直筆直的黃瓜、絲瓜,還有茄子,卻是少數的。
花椒可以預見,若是擱在前世,這樣品相的瓜菜,要麽就是被顧客嗤之以鼻,無人問津,要麽就是被人當做沒有用藥的天然食品,你爭我搶。
可小田莊上的六月柿,目前看來,果品完好渾圓的總佔了一半有余,而且表皮上有白白的小點點,看起來就像敷了淡淡一層粉似的,捏起來手感很舒服。果蒂的部位更是圓潤的多,籽粒則是土黃色,肉質紅色、沙瓤、多汁。
不但品相好,口感也是上佳。
還有這會子正在生長期的黃瓜,也是小田莊上的品相比之菜園子裡要更甚一籌,更直一些。
奇哉怪哉!
不但丁香同小麥興致勃勃,每天都要來回的跑,饒是秦老爹同秦老娘和兩位老莊稼把式,也上去看了不只一回的。
隻目前來看,不管是秦老爹秦老娘,還是花椒,都還沒能真正弄明白,這到底是怎的與一回事兒,也不知道今年是不是偶然現象。
試驗還在進行中……
隻不管是丁香也好,還是花椒香葉也罷,都是茴香看著長大的,眼珠子一轉,就知道她們有甚的歪主意,如何看不出丁香的得意的。
有些不可思議,不過還是笑了起來:“那我可等著你的瓜菜吃了。”
丁香就拍著胸脯應了下來,還道:“我同小麥哥忘了誰也不能忘了大姐二姐呀,到時候一定給二姐送來!”
茴香就眨了眨眼睛。
忽的意識到,人家都說三句話不離本行,賣甚的吆喝甚的,丁香卻是三句話不離小麥的。
不管是之前閑話時,還是現在……
看著仍舊天真爛漫的丁香,不知怎的,茴香心裡忽的就有異樣的感覺一閃而過。
丁香也已經十五歲了,家裡頭已經在給她議親了……
說起來,閨中女兒,同嫁了人的婦道人家真是兩個圈子的。
就譬如她還是姑娘家的時候,家裡頭長輩管得緊,從來戲文都未聽過一出,更是從來不曾獨自入廟禮佛過。可這一嫁了人,解了男女事兒,雖是新媳嫩婦的,可杜麗娘、崔鶯鶯的戲文也著實聽過兩出了。再有旁人同你說起話兒來的時候,聲調都再不一樣的,打趣起來更是沒了顧忌。
這些日子她同李蹊在莊子上避暑養胎,還略清淨些,等閑沒有外人來訪。可之前還在鎮上住著的辰光,因著三不五時的不是做客就是待客,等閑說起話兒來,就有人想替娘家的弟弟妹妹做個媒。她哪有應付這等事體的經驗的,要不是有婆婆擋在前頭,好幾回差點脫不開身來……
就攜了丁香的胳膊:“不過,你這毛毛躁躁的性子,做事兒哪有長性的,想來還是小麥出力更多吧!”
香葉就笑了起來,花椒也微微的笑,看向丁香。
丁香已是不滿的努了努嘴:“二姐,你怎麽能這樣看扁我!”
不過卻沒有再反駁些甚的,而是道:“本就無需出甚的力嘛,不用除草不用施肥,頂多扎兩個靶子,免得鳥吃果子。然後再做些記錄,甚的時候開花甚的時候坐果的,果量如何的……這樣的活計,根本不用我開口,小麥哥就已是色色想到了我前頭,打點好了……”
茴香再望著神色如常、一臉坦然的丁香,就有些拿不準了。
索性不再多問,讓花椒去找李蹊,讓李蹊送她們家去:“你們一道來的,就先一道回去罷,待過幾天,我再讓你們二姐夫去接你們……”
隻話音未落,就看到了花椒臉上的笑容,茴香就抿了抿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