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鄉下教士謝普,對本國的財政危機雖然知道,但是並沒有將之過多地放在心上。
他已經經由修道院長多拉的介紹,和艾德裡克伯爵家的神甫聯系上了,那個伯爵因為曾經許過願想去聖地朝聖,他家的神甫卻因為年紀大了,腿腳又有毛病,不想陪伯爵走那一趟以年計時的遠路。因此,他同意推薦謝普陪同伯爵去聖地,條件是,謝普將來要支持他的侄子做艾德裡克伯爵領地上某個修道院的院長。
對這個條件謝普自然一口答應,這事兒並不難,他不再是那個富裕屠夫家庭裡倍受寵愛,對世情不解的獨子了,經過圖爾內斯特主教和修道院的培養,他已經深深明白了和潛規則過不去就是和自己過不去這個深刻的道理了。
這個交換條件,在他看來是很合算的。
只是圖爾內斯特經過北方人的那次襲擾,元氣大傷,好幾個堆放貨物的貨棧都燒毀了,包括呢絨倉庫。他沒有在圖爾內斯特買到想買的用來送神甫作禮物的呢絨料子,隻得買了一些胡椒以代替。
另外,他還買了一個掐絲琺琅盒子,這工藝又被稱為鏤花搪瓷,工匠把銅絲在器物上盤成形狀,然後將琺琅原料填入其中燒製成紅綠藍等各種鮮豔悅目的色彩。這是一種極為古老的工藝,在英國曾經出土過一個琺琅杯,是羅馬帝國的製品,上面浮雕著哈德良長城。中世紀的時候,琺琅工藝經阿拉伯傳入中國,其中的銅胎掐絲琺琅工藝在明朝景泰年間達到高峰,得名景泰藍。
這盒子上他要求做上了聖地和艾德裡克伯爵的標記,這是他預備獻給伯爵的一件禮物,用來盛放伯爵可能在聖地得到的贈禮。
這些貴重的東西都被他在自己的箱子裡小心地收好了。
箱子裡還放上了他個人的一些衣物:兩件外袍和四件內衣。在沒有化纖也沒有紡織廠的時代,布料和衣衫都是硬通貨。祖母的衣服常常被傳給孫女,一般節儉的人家做了新衣服是壓在箱底的,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穿一天。布料是聘禮和陪嫁的重要組成部分,用來幫助新婚夫婦成立家庭,布料也是稅收的計量單位和體面的禮物。窮人不管在東西方都是衣不蔽體,全家合穿一條褲子的情形絕不僅僅出現在一個地方,甚至不限於古代。
即使在羅斯柴爾德家族被封男爵的年代,每天換一件新襯衫還被大眾用來形容財閥的奢侈。
用來染布的染料,定色的明礬,在沒有化學染料的時代,也全都不是便宜貨。
所以,這些在現代人看來可能不屑一顧的東西,在謝普眼裡是一筆不小的財富,絕對不能一扔了之。
然後他又在箱子裡塞進了一個銀碗和一個皮製的小錢袋。
他試圖再塞進一個銀燭台,試了幾次,發現行不通。
銀燭台只能和其他東西一起放到另外一個袋子裡去了。
為了收拾行李,他忙碌了好幾個小時,他並不是真有那麽多東西要收拾,是因為他不想停下來。
若是停下來,他會舍不得走的。
他就是給艾德裡克伯爵做了陪伴,甚至蒙了伯爵的青眼,在艾德裡克伯爵領地上弄了一個修道院長當,他能有在布拉德領地上生活得這麽愜意嗎?
他還會有暖和的炕睡嗎?
他還可以衝著領主——雖然是代理領主——大吼大叫嗎?
他還能吃上面條嗎?
他還可以基本什麽都不做,就坐收農民們的信賴和供奉嗎?
他拿的東西不比“再來一桶”少,準確地說,是後者的好幾倍,在農民們當中的評價,卻和“再來一桶”是一個天一個地。
一方面,是因為魔鬼的工業——手工業也是工業——帶來的大量金錢遠遠超過農業上他可能收到的,所以他根本用不著去勒索農民,另外一方面,農民們不知道男爵夫人換了個人,隻覺得自從他來了,稅收也少了,結婚稅也免了,收獲卻多了,做活輕松了,而且領主免了勞役,又派下好多可以拿工資的工作……
農民們的收入增加,負擔減輕,給他的奉獻自然也就慷慨了,中獎的人通常不會在乎稅率,獲得額外收入的人也是。
到了艾德裡克伯爵領地上,還會有這樣的好事嗎?
他心裡是知道答案的。
但是再怎麽拖延,要做的事情終歸是有限的,他終於收拾完畢,去找魔鬼告別。
他穿過走廊,看到魔鬼向他走來。
陽光透過鑲在窗上的膀胱皮和牛角薄片射入建築,給男爵夫人灑上了一層淡金色,她穿著式樣極其簡單樸素的粗麻束腰外衣,周身上下全無珠寶裝飾,腳下踩著一雙平底便鞋,手中拿著一卷紙,就這樣向他走來。
“又願女人廉恥,自守,以正派衣裳為妝飾,不以編發,黃金,珍珠,和貴價的衣裳為妝飾。”這句聖書裡的話不知怎的躍入他的腦海, 他立即就忘了這句話,因為來的人是魔鬼,不是敬神的人。
他開口跟魔鬼說:“我要離開這裡了……”
這原是他來這裡以來日日夜夜一直想說的話,事到臨頭,又覺得說這些話很艱難。
但是,留下來,也是不成的,煙囪一天比一天多。
於是他不顧男爵夫人的驚訝繼續往下說:“艾德裡克伯爵請我去他那裡,這是修道院長多拉介紹的,他原是我的老師……”
“但是,”魔鬼搖了搖頭,不肯接受:“你不能走啊。”他擺出了一個阻攔的手勢。
“是修道院長多拉介紹的。”謝普又強調了一遍。
“你走不了,這裡需要你。”
“艾德裡克伯爵更需要我。”他把伯爵這個詞念了重音,魔鬼的態度,似乎沒有他想象的強硬,也許今天的事情解決起來會很順利,他想。
魔鬼卻不樂意從人所願,他沒有因為聽到伯爵的名號而讓步。
“你錯了,是這裡(這裡重音)需要你。”魔鬼重複道,“你不能走。”他微笑著將手中的紙卷一揮,“這裡需要……您,最可敬的新任圖爾內斯特主教大人。”
這句話說得很輕柔,很溫和,很文雅……但是傳到年輕教士的耳邊,那不亞於平地一個霹靂。
謝普一聽就嚇傻了:“什麽!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