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美麗的秋日,也是屠夫這一行生意興隆的時候——鄉下的豬羊都到了最為肥壯的時刻,要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將它們宰殺,好節約冬天的飼料,城裡的人也紛紛要為即將到來的節日做準備,醃肉、做香腸,那些寄居在圖爾內斯特的異國商人也在為新年的宴會囤積菜肴——正是購銷兩旺,奧倫老爹忙得簡直連禱告的時間都沒有!當然,在悠閑的時刻,他也是不大能想起禱告時間的人,不過,現在,他就更有理由泡在鋪子和隔壁的酒館裡,而不是近在咫尺的教堂裡啦!
他的兒子,年幼的小謝普,此刻托了屠夫老爹家裡永遠不匱乏的各類肉食、油脂和下水的福,長得圓滾滾、胖乎乎的,皮白肉紅,好似一頭小豬崽,只有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和卷翹的長睫毛能依稀看出繼承自母親的美貌,和母親不同的是,這雙眼睛總是崇拜地看著老爹的屠刀和肉案,而不是聖書、念珠、祭壇和聖像。
“我兒子簡直就是個天生的屠夫啊!這麽小就會看鋪子啦!”每當老爹生意興隆,又在隔壁的酒館裡多喝了兩杯的時候,他總是這麽向別人吹噓他的驕傲和寶貝。旁人一看在他為人不錯,二看在他家資富有,三看在他腰裡尖刀的面子上,對此向來是稱讚不已,恭賀圖爾內斯特著名的屠宰業主兼造反世家後繼有人。
“後繼有人!”酒客們碰杯歡呼的時候,小謝普也跟著喊,這時候,老爹就會把他放在膝蓋上,叫他“露一手”,他就摸著他親爹的胳膊、脖子、胸膛……喊著“前腿肉、脖頸肉、胸脯肉、裡脊肉……都是最好的,太太!價錢可不能再低啦!”
酒客們笑得前仰後合,老爹順勢拿過一個空杯子,把自己杯子裡的酒倒一點出來,然後和兒子碰杯慶賀“後繼有人!生意興隆!發財!”
接著。小謝普就吃力地捧起杯子,把裡面的甜酒一飲而盡。
可惜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在這時候,總是有不祥的陰影落到他的頭上來。盡管年幼的小謝普還不知道啥叫“不祥的陰影”,但是他對他表哥的影子已經很熟悉,熟悉到一看到那瘦長的影子,就撅著嘴從老爹的大腿上爬下來,邁著兩條小短腿不開心地走到表哥身邊。
“你怎麽又跑出來了?”表哥板著一張跟他母親一樣端正秀麗的面孔。一對灰色的眼睛嚴厲地盯著他:“瑪格麗特姨媽正找你呢!”然後他青蔥似的身板又轉向正拚命把自己隱藏到酒杯後面的屠夫老爹,“禱告的時間馬上就到了,親愛的姨父。”
年幼的小謝普苦著一張臉跪在母親身邊念禱告詞的時候,總是禁不住把經文裡面的異教大王,或是執行神明旨意的天罰者,代入他表哥的面孔,真的,他簡直想象不出有比他表哥更可惡的人才了!每次表哥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他偷跑的地點、藏起來的糕餅和偷偷丟掉的蔬菜——然後倒霉透頂生有如此一個模范生(這年頭還不興風紀委員)表哥的小謝普就不得不為他每一個錯誤懺悔、禱告,還要聽一耳朵的老媽念叨:“多學學你表哥,唉!你什麽時候才能像他一樣出色呢?”
啊啊啊啊啊。他才不要跟他表哥一樣!
即使對方比他聽話、懂事、虔誠、漂亮……連個子都比他高!
“謝普。”表哥喊他的時候,他總是負氣地扭過頭去,不想看到被母親表揚和喜愛的“生人”,別人家的優秀孩子讓人反感,自己家的優秀孩子就更加令人反感,他跟表哥同吃同睡,這也就意味著,他無時不刻都會被拿來跟表哥比較,然後腦袋和身體又多了一重僵硬的束縛。
有時候,他也納悶。表哥還是人嗎?這種僵硬的束縛,他怎麽受得了呢?
所以,他在睡覺後,偷偷摸了一把表哥的脊背。想確定一下那裡是不是長有眼睛或者翅膀,然而他摸到的只是骨架,就這份手感,送到老爹的屠店裡,老爹肯定不會買的!
“啊!媽媽,媽媽我會聽話的!我求你。不要打!求您了!我會好好的……”
大概是他摸到了什麽地方,讓表哥做起噩夢來,在夢裡發出了淒厲的叫喊,嚇得小謝普立即縮成了一團,一晚上沒睡著,第二天好似黑白花小豬般頂著一對熊貓眼偷偷地瞄他那看起來和平常並無兩樣站如松坐如鍾的表哥,覺得大概都是自己在做夢,小謝普當然見過被家暴的小孩,可是那都是些淘氣包,比如小謝普——有時候淘氣得過分,屁股上也會挨那麽兩下子,可都是輕輕的,不到五分鍾他就忘啦!
所以一定是做了夢吧,表哥這麽懂事,又長得這麽可愛,過世的瑪雅阿姨怎麽會舍得打表哥呢?他是模范生又不是淘氣包!他背上那些積年的傷痕,大概也都是像小謝普一樣,因為淘氣而從什麽地方摔到或是撞到的結果吧!
“謝普,”表哥呼喚著他,他照舊想扭過頭去,卻被猝不及防地摟了一個結實,“謝普。”
快放開我!我要悶死了!透不過氣來了!
“謝普——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不會回來了。”
哦哈哈哈哈,好開心!可惡的“別人家的孩子”就要走了!我要歡呼三聲!哦不,你還不放開我做什麽!別說歡呼了,我都要被你勒死了啦!
“謝普,啊,我……我,”表哥的聲音難得地發顫了,低下頭來,親了親他的額頭,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面頰上淌下來,“愛你,再見,願神明保佑你。”
雖然說了再見,卻還是抱了他很久,就像溺水的人抓著僅有的木板,又像垂死的人在盡力抓住生命的盡頭,直到瑪格麗特領著那個傑弗裡會的黑衣修士從謝普家蓋有木瓦的氣派祖宅裡走出來,他們在珍重,在道別,而小謝普已經一跳三丈高地往他的樂園——他老爹的豬肉鋪和酒館裡去了,他是那麽歡樂,就跟每一個沒有吃過這人世間苦楚、沒有經歷過離別的孩子那樣快樂,那麽無憂無慮,那麽天真無邪,那麽……殘忍。
這份孩童的無知的殘忍,他直到很多年以後,吃盡了這人世間的苦楚,經歷了所能經歷的離別,才終於懂的了——然後,這又為他增添了無窮無盡的煩惱和痛苦。
“嗚——”他緊緊地抱住他在這世界上最後的血親,吻著對方已經冰冷的嘴唇,潸然淚下,不敢相信對方就這麽離他而去,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不會再回來,“我在這裡!睜開眼睛看一看呀!一切都已經過去了!過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相信我,睜開眼睛看一看啊!我愛你啊,你怎麽能就這樣離開我!”
的確,不管表哥怎樣蓄意地害他,企圖謀殺他,插手紐斯特裡亞朝廷的紛爭,可是他最終對他的處置也就是將他扔在牢裡,而不是像對付他的其他敵人那樣,從下毒到當面捅刀子什麽都乾得出來,因為他知道,圖爾內斯特前主教害他,是圖財;前紐斯特裡亞總主教害他,是圖權;圖爾庫拉尼那個小醜是圖色……只有他的血親,是出於愛——只是這可怕的被極端的、屬於亡靈而不屬於活人的教義引上了歧途的愛啊,最終不但差點毀滅了這個王國,還毀滅了他自己!
“恩……我是說,這是新產品,糖葫蘆,雖然顏色不大好看,但是很好吃,你嘗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悲哀的回憶,讓他不快地揚起頭,居然是為了什麽新的吃的東西來打攪他!
“不吃!”總主教扭過頭,發起脾氣來,因為現實的不如意,親人的離世,而開始質疑自己的人生了,“我怎麽會跟了你這樣一個!#%~——的惡魔呢?”
“呃……真的很好吃的, 你就嘗嘗嘛。”
“走開!”其實他想說的是滾開。
大魔王沮喪地滾到牆角蹲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恩……我想,你跟我,大概就是想不會有人再有你們這樣的遭遇吧——”
“哼!”雖然這樣說,但是他似乎接受了魔鬼的說辭,接過糖葫蘆,吧唧吧唧地吃起來。
ps:看到有人在爭本文誰顏值最高,其實按設定,男性顏值最高的是表哥,因為在設定中他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秀基因(他的教士父親顏不好也偷不到他母親,也不至於他母親未婚懷孕坑死便宜丈夫……),不過大概因為他在正文當中壞事乾太多,又不像小主教有人喂有人打理,形象是慘了點(不過如果跌到水平線下也不會給人光暗雙子感了)所以沒有讀者想到這一層吧,為此寫了這個番外交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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