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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邊的山林中樹葉漸黃,張存仁站在昌化城頭,這幾日似乎看清楚了季節在變遷。
秋風蕭索,讓人
斥候統領飛速奔上城頭,單膝跪地稟告:“報,城東三十裡外的山林中明軍據守,昨夜去查探的兩個士卒都沒能回來。”
“知道了!”
張存仁擺手命他退下,他還有四天時間,最長不超過五天,必須要突破包圍。兩個月前,他絕想不到江南還會鬧出這麽大的風波。
“愚蠢的剃發令!”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但也隻可能出現在腦子裡,萬萬不敢說出來。
在大清,現在無人有膽量觸碰攝政王多爾袞的胡須,何況他只是個漢人。昌化城內有兩萬兩千漢人和兩千女真人,多鐸派這些女真人來是為了督戰。張存仁投靠滿清有些年頭了,一直盡心盡力,多鐸對他還算信任,否則也不會讓他為一軍統帥。
但信任有程度,漢人永遠是漢人,只能為女真人的奴才。
他摸了摸腦袋,這麽多年已經習慣了辮子,初始剃發的時的恥辱已經淡忘了。
“也許過不了幾年,江南人會忘記留頭髮的日子。”
今日的炮聲劇烈,站在城頭他能感覺到遠處的震動。這是因為博洛從杭州城調集來巨炮,威力和聲響都超過了原本於潛城頭的小炮。
“該到了突圍的時候了!”張存仁仔細觀察南城外明軍的大營,如果能擊潰方國安的軍隊再突圍,清兵的處境會好上很多,避免腹背受敵的麻煩,但這不可能。只要他動手,腹背受敵的便是他自己。
天慢慢黑下來,炮聲停歇了幾個時辰,現在又響了。
巨炮的轟鳴不是人的呼喊,聲音冰冷而機械,張存仁似乎能從中聽出救兵的無奈和焦急。
城內的士卒聽命令分隊列集中,張存仁召集千總以上將官在縣衙前聚集。
他一身明亮的盔甲,握刀柄站在縣衙門口,高聲宣告:
“各位都清楚我們的處境,明賊設下毒計,妄想把我大軍困死在山中。如今豫親王已派大軍來救援,正在攻打於潛縣。只要於潛的道路通了,我們就可以安然返回杭州。”
“軍中糧草只剩下四日,不是敵死就是我死!”張存仁抽出雪亮的腰刀,有左手兩指夾住刀尖,平放在胸前,“就拜托各位了!只要我等殺出重圍,再調集大軍蕩平浙江。“
月色中,刀刃閃寒光。
“突圍!”
昌化縣城西門打開,士卒們不打火把,借助微弱的月光走向西邊的山道。張存仁命女真人督漢卒先行,自己率五千士卒留在昌化縣城斷後,以防方國安追擊。
從城外看不到這裡動靜,城樓的燈火還在散發昏黃的光芒,城頭旗幟依舊。
方國安營的斥候每到夜晚都格外小心,但他們眼睛都一直在盯著自家的兵營前,以防清虜襲營。方國安不是沒想到清虜會突圍,但清虜突圍也不會向南,東面山道不屬於他管。
進軍徽州府這一戰,方國安很積極,也打出了威風,但對翟哲後續的追擊,他沒有太大的興趣。取下徽州府,他有了棲身之所,對這場戰事熱衷程度大大降低。他從未想過這麽快在江南擊敗清虜。
清兵從亥時出城,一直到下半夜,終於有埋伏在山中的斥候發現了清兵大軍行軍的動靜,向方國安軍營中稟告。
還沒等斥候進入兵營,西邊的山道中傳來清晰的鳥銃聲,但並不密集。清虜的突擊先鋒和左若巡視山道的兵馬接戰了。
銃聲就在十幾裡外,方國安營的燈火逐漸點燃,斥候飛奔向中軍大帳,喘著粗氣稟告:“昌化城有大批清虜連夜出城,正在向南進軍,已經與左總兵接戰。”
年輕方元科很焦急,抓耳撓腮,恨不得立刻請命出擊。
方國安臉色很平靜,問:“有多少清虜出城?”
“黑暗中看不清楚。”
“爹!”方元科到底是沒忍住,搶先進言道:“清虜一定是憋不住了,我現在領兵出擊,與左總兵在山道中夾擊,恰似甕中捉鱉!”
方國安皺著眉頭,半天說話。
方元科還想請命。方國安伸手止住他,問:“你怎麽知道這不是個陷阱?”
“啊!”方元科張大嘴巴。
“左總兵悍勇,必能守住下狹窄的山道。清虜狡詐,等天明看清楚形勢再追擊不遲。”
方元科不以為然,但還是老老實實的拱手聽命。
營中兵馬在各處集中候命。
諸將退去,方國安獨自一人留在大帳中,他的心情很矛盾。
清虜頹勢已現,平虜將軍如日中天,他也該要考慮自己的後路了。翟哲雖然答應把徽州府交給他,但義軍都被平虜將軍府接著這個空隙收編了,在平虜將軍布局過的徽州,他只怕不能事事如意。在徽州府的幾仗,包括圍殺張存仁斷後的兵馬,兵士損失不小,與翟哲的回報比,他能得到的實在是太少。
“我已得到了徽州府,何必再拚命,兵丁都死完了,平虜將軍還會把我當回事嗎?”方國安想說服自己,但總覺的有點不安。在什麽都沒有的時候,他的心思反而簡單。半年前,翟哲是寧紹總兵,他是浙江總兵,半年後,兩人的聲望地位天差地別。
“清虜勢大,想擊敗他們非朝夕之功。翟將軍太著急了!再說,他也沒讓我攻打昌化縣城。”
一個人不想做一件事時,總能找到合適的理由。
離天明不到一個時辰。
銃聲響了沒多久,昌化城的輪廓在黑暗中慢慢顯現出來。太陽還沒露臉,方元科率軍到昌化縣南門列陣,見城頭守軍密集,不知道究竟出去了多少人馬。
張存仁立在城頭大喊:“方國安,殘明大勢已去,識時務者為俊傑,你若能投入大清,我保你封侯拜王,何必自尋死路。”
方元科大笑,罵道:“你自己也就是個奴才,還保人家封侯拜王。”他想率軍饒向城西追擊突圍的清虜,又擔心腹背受敵。
正在猶豫時,傳令兵飛馳趕到:“總兵大人有令,命你不可繞城追擊。”
辰時,方國安親自率大軍到城下,樹雲梯攻城,昌化城下的炮聲響。
這是一場很默契的戰鬥,方國安樹立了十架雲梯,但一直沒有派士卒等城。他不想再消耗實力,又要給翟哲一個交代。張存仁暗自後悔,早知如此,他在這裡只要留下兩三千人足矣。
方元科看了半個時辰,自覺得沒意思,請命道:“爹,您在這裡攻城,我去追擊逃走的清虜!”
“放肆!”方國安大怒,“不知道分兵是兵家大忌嗎?攻下昌化,再追擊不遲。”
方元科臉色漲紅,用驚詫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父親,不敢進言。
……
……
浙西山區銃炮響。
翟哲守在於潛縣城,這幾天兩耳中一直有巨炮聲回蕩,覺察不到幾十裡外的動靜。他從未擔心過背後,因為駐守在那裡的是左若。
於潛往昌化的山道在山間環繞,兩側有高山,也有矮丘。
左若沒有堵住官道,而是選擇了兩個對立的山丘駐軍,分南北夾住官道。秋日草枯,為了防止清虜燒山,這幾天兵丁們把營地落腳的山坡的雜草清除的乾乾淨淨,砍伐樹木打製柵欄。
一切都準備好了,他不會像逢勤那樣修築複雜的防禦營寨。因為他左若,骨子裡就留著冒險和悍勇的血液,即使是一場阻擊戰,也要打出進攻的氣勢。
半夜,巡邏兵遇見突圍的清虜後,且戰且退撤回軍營。
清虜沒有打火把,又擔心明軍在山中有的埋伏,行進的很慢,想等到天明再突圍。
領軍的女真甲喇額真是鑲白旗的扎倫比,雖然身處險境,但骨子裡並沒把明軍當回事。女真人對明軍積攢多年心裡優勢不會因為一場戰鬥消失。其實有不少女真人有博洛一樣的念頭,明軍只會據城而守,野戰完全不是大清勇士的對手。當然,到目前為止,也確實如此。
兩萬多人的隊列在山林中像一條緩慢遊動的長蟒,一路沒有遇見像樣的抵抗,扎倫比反而更加謹慎。
太陽露臉時,不遠處的山頂,明軍的旗幟如雲彩,扎倫比命大軍停下腳步。
斥候回來稟告:“正前方道路暢通,明軍駐扎在兩邊的山頂上,放開了中間的官道。”
扎倫比稍感意外,說:“帶我去看看!”有五百士卒同行陪同護衛,前去查看地形。
一直走到離明軍駐守的山嶺一裡多路外, 他才停下腳步,還在左顧右盼時,只見兩側山門大開,各殺出一路兵馬。
山民們像是被驅趕的豪豬,豎起背上尖刺衝過來。一裡多路,這些人只需片刻,衝在前列的山民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頂住幾輪弓箭後,揮刀與扎倫比的護衛接戰。盾牌兵後跟著三眼銃手,專對甲士轟擊。
兩隊兵馬堵住了官道,扎倫比有些慌亂,但到底相信女真人在野戰時不會被明軍擊敗。山民們沒有那麽多盔甲,行動便利,善於攀援的山民從兩側山林中穿過,隊列轉變成彎月形,把清虜包裹在當中。他們自幼生長在這裡,山地對他們像是大海對漁民。
鳥銃手在躲在密林中轟擊,越勇猛的甲士,死的越快。
明軍的背後像是在被鞭子抽打驅趕,完全不知道畏懼是何物,扎倫比從未見識過這樣的明軍。
“殺散他們!”他無法接受女真甲士被面對面擊敗的結果。這對他,以及對身後的準備突圍的兵馬都是一種心理打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