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的,蒙古軍的追擊卻漸漸放慢了腳步,他們也不是傻瓜,九重驛上空不時驚起的鳥雀對於在草原上操練多年的戰士來說早已經成為烙印在心中的一個固定概念。
那裡有南人的援兵。祁都稍作遲疑後,立即命令大隊停止前進,數十名精於偵察的伴當騎兵縱馬四出,搜索附近是否還有別的南軍的蹤跡,稍後又命令五名隨軍的探馬赤兵前往九重驛方向探看敵人援軍的真實數量。
他帶了幾名親隨策馬來到一處視野開闊的高坡上舉目而望,心中也不由得稱讚,雖然宋人想在這裡跟他的禿魯花鐵騎決戰是一個再愚蠢不過的主意。但若是在這一帶地區找一個地方來與禿魯花隊交戰,他也一定會選擇九重驛一地。
隋唐都長安洛陽,更兼蓄養馬匹極多。因開天下驛站之盛,古來所未有,開元時期,天下驛站多達1300余所,俱都備足吏員,貯蓄錢糧,更兼養殖用於快遞的馬匹多匹。九重驛正是在這個時期建立起來的,從襄陽到長安的道路上,鄧州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中轉站,或者這裡沒有子午道或者儻駱道那樣人流如織,但若想讓湖南湖北地方的貢賦及時到達長安,這裡是必須要經過的地方。
唐末藩鎮割據,河南地和襄樊都成為重要的戰場,在開元時期一度繁盛的九重驛也被戰火所焚毀,五代時期,這裡是荊南割據地和中原政權接壤的邊區所在,盜匪橫行,形勢動蕩。重建九重驛的時候,州郡官吏考慮到驛站很可能面臨盜賊的侵襲,故而舍去靠近大路而遠離唐河的原址,特別將驛站重新修建在如今的地址。
祁都遠遠的眺望著那座本來已經被廢棄的驛站,驛站建在一座隆起的山坡上,鄧州境內多山,但都是起伏不大的小山巒,騎兵可以攀援而上。這座山坡也是如此,但若是騎兵衝上山坡,速度的優勢就完全得不到體現,只能陷入和敵人的肉搏中。
而山坡右側是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流,他並不知道白河直接匯入漢水,只是覺得這條河流為九重驛增加了一道完美的側翼?側翼屏障。
山坡後是兩座相連的小山,山上盡是繁盛的林木,在裡面藏匿數千兵士都絕無問題。左側和正面則是毫無視線遮掩的開闊地,從進攻者的角度來看,這意味著在衝擊的全程都要暴露在敵軍的箭雨下而沒有遮擋。當然,好處是騎兵能以最快的速度直接衝到山坡腳下。
祁都的目力素來不錯,就算遠遠的隔著他也能看到他們所追擊的這一股宋軍正在奮力的朝山坡上攀登,希望能和山坡上的友軍會合,令他略感驚訝的是盡管距離太遠,視線有些模糊,依然能夠辨認出這些急行軍的士兵們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前進隊形。這就已經足夠難得了,這個世界上紀律松懈的部隊是絕大多數,能夠在敵軍騎兵的追擊下保持的住隊形的部隊又是少數中的少數。在金國,只有最精銳的部隊才能勉強做到這一點。不,他也曾經聽參加過三峰山之戰的蒙古大將們提起,金國戰鬥力首屈一指的花帽軍在最後決戰的時刻,在蒙古軍的襲擾追擊下也陣型散亂,各自為戰。
這一定是宋朝少有的精銳之師。祁都開始後悔,為什麽沒有早一點追上他們,在曠野上將他們徹底殲滅,雖然戰鬥會比預想的要殘酷血腥,但只要將其消滅掉,對將來四太子攻略襄陽就能產生極大的幫助。宋朝能打仗的精銳部隊原本就不多,多消滅一個人,勝利的把握就會打幾分。
如今讓他們逃上了山坡,還和救兵會兵一處,以禿魯花騎兵正面仰攻,不知道會增加幾許傷亡。他們每一個人都是部族長老的子弟,損失任何一人都是對帝國的傷害。
祁都站在山崗上沉思了一陣,撥馬回到自己的隊伍前方。
派出去哨探的探馬赤軍已經回歸了,但派出去的是五騎,歸來則只有十夫長一個人而已。他盔甲歪斜,弓箭、刀槍和盾牌盡失,顯得狼狽至極。頜下的胡須被剪掉了一大把,短短的顯得很是滑稽。
祁都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漠北的民族素來以胡須為男子的標志,這個習俗甚至被突厥人帶往西方,從關外的大草原,一直到遙遠的赫拉特,你要是敢觸碰一下男子的胡須,都是極大的冒犯。
祁都冷冷的哼了一聲,說道:“被南人捉住了?對手有留下姓名麽?”
那探馬赤十夫長咬牙切齒的說道:“那個思南思人身手很強,他自稱叫秦武。”
禿魯花隊伍裡傳出一聲很小的驚歎聲。祁都敏銳的捕捉到了,他抬頭問道:“誰知道這人的?這人什麽來路?”
隊伍裡一個略帶生硬的蒙古話聲音答道:“那顏,此人曾經是完顏陳和尚部下,在衛州和倒回谷立下過戰功,在漢人的軍隊裡都稱呼他的綽號鐵頭,意思是冒死衝鋒,死戰不退。”
“思南思人還有這樣的好男子。”祁都笑了起來,說道:“既然敵人這樣驍勇,咱們仰攻上去必然吃虧,不如就此收兵回去,等曲出大王的大軍到了再南下攻打襄陽也行。”
他這幾句話說的簡單,在隊伍中卻如同響起了炸雷一樣。眾將兵憤憤不平之色溢於言表。
一名盔甲外罩著錦袍的軍官大聲喝道:“我等南來,就是為了和這樣的對手交戰!那顏自從追隨大汗征戰以來,從未喊過一個怯字。今日怎麽卻像綿羊一樣,看見強敵反而退縮了?”
祁都說道:“並非是我怕死,依照我的性子,就算是衝上去用拳腳打,用牙齒咬,也要和那秦武見個勝負。但諸位都是大汗麾下族長的子侄,隨便折損了哪一個都會直接傷害貴胄們的血脈。如今思南思人盤踞在高處,正面仰攻,損失必然慘重。我軍攻堅,素來以俘虜的生口作為前驅,用敵國百姓的生命攻破敵人堅固的防禦,但此刻四下沒有居民,要想攻堅只有依賴我們自身。將諸位禿魯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這南國之地,實在不算會打仗的將軍。”
隊伍中又有聲音高叫道:“那顏不要說這樣話!當年攻中都、攻黑水城、攻玉龍赤傑、攻撒馬爾罕,多少蒙古將士血染敵人城頭。我們可不是只會躲在敵國百姓後面攻城的!連窩闊台汗的親子都在撒馬爾罕城下陣亡。難道我等身份比得上黃金家族尊貴嗎?我等的血緣比得上成吉思汗的子侄孫輩親近嗎?要戰就戰,不要用這等沒來由的借口!”
祁都被他狠狠的頂撞了一番,也不生氣,轉而問道:“敵人都在高處設防,還擺設了許多的鹿角和障礙,我們都是騎兵,如何登高攻打?你們倒是說說!”
當即有好幾個不同的聲音大聲回答:“有什麽難的!我等只會馬戰不成!下馬列隊,衝上前去,砍翻鹿角,劈開柵欄,殺進去將南人殲滅掉!”
又有聲音高喝道:“當年破乃蠻之時,乃蠻太陽汗將宮帳設在高山半腰間,我軍如何破敵?是大汗領著眾將下馬步戰,領著將兵們手挽著鐵車前進,擊破了乃蠻兵居高臨下的攻擊,這等豪氣才是蒙古人的氣概!區區幾千南兵守住這麽個小山坡,如何能擋得住蒙古健兒的腳步!”
祁都笑了起來,將聲音抬高了喝道:“你們當真不怕死?”
站列的整整齊齊的禿魯花兵刷的抽出腰間的彎刀,刀刃被秋日的陽光照耀,發出懾人的光芒。
“寧願粉身碎骨,血染疆場,為大汗粉碎黑岩,渡過惡水,挖取人心!”
“好!”祁都在震天的呼喝聲中揚起了手裡的馬鞭:“咱們就和南人在這小山坡上好好的廝殺一場!”
雖然這樣說, 但祁都親自帶著幾名衛兵前進到距離九重驛一裡有余的地方,打馬來回奔馳,朝著山坡上眺望,才發現山上兵丁來往,旗幟森嚴,顯然駐守此地的大將秦武也正如傳說中的那樣,並非是容易打發的角色。
秦武站在客棧的瞭望台上,兩眼注視著遠方數騎來回飛奔的蒙古騎兵,看服色應該是這支騎兵隊的長官親自前來探看敵情。
若由著秦武的性情,敵人距離此地雖然很遠,但以他的射術未必不能射中,很多名將都習慣在敵人猜想不到的距離上突然用弓箭射殺對方的頭目或者重要軍官,這可不僅僅是單純為了除掉敵軍的頭目而已,讓敵人感受到本方弓箭殺傷的范圍之廣闊,能夠在戰術層面上大大限制敵人的發揮,而為本方戰術的製訂增加更多的靈活性。
但臨出征之前鄭雲鳴下了死命令,在戰鬥真正開始前決不允許隨意開弓暴露本軍的射程。雖然秦武不太明白這樣的意義,但在對方真正發起進攻之前也只有勉強忍住一時的手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