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少宗微笑著搖搖頭:“以前魯肅說呂子明士別三日應當刮目相看,今日的鄭叔謀已經完全甩開了同榜的進士們,也包括我,未來的人們說到端平初這一年的秀策,著墨最多的只會是你。”
鄭雲鳴聽出他話語中有些別的意味,當下趕緊換了話題:“少宗兄這次從哪裡來?”
“說來慚愧,”郭少宗的臉色確實略帶尷尬:“我是來借糧食的。”
他原原本本的向鄭雲鳴講起了事情的始末。
蒙古人屠棗陽之後,德安府中人心惶惶,北軍將領常進和夏全反志已決。知府屠蘇進膽小如鼠,趁著某天夜裡月黑風高,帶著愛妾和隨身細軟財物裝了十幾輛車悄悄的從南門逃走。
等到第二天郭少宗起床之後,才發現整個德安衙署亂成了一鍋粥。大小官員們公然攜帶家眷和財寶開始逃跑。城中的北軍更是肆無忌憚的開始焚燒民居,搶劫財物。常進佔領了知府衙門,公然號稱要投降蒙古,迎接胡人進城。
局面難以挽回的情況下,郭少宗被三司的大小官員和衙吏們裹挾著也逃了出來,逃入黃州城裡接受侍衛馬軍司孟珙的保護。
等蒙古人全面撤退之後,朝廷追究德安知府臨陣脫逃的責任,將屠蘇進貶為庶人。然後命令逃入黃州的原德安府官員整理行裝再度進入德安城建立秩序。
說是容易,其實趁著戰亂稍平的時候逃走的德安官員超過了一半,臨時組建起來的德安三司,每個人都擔負著兩三個人的工作。德安知府出缺,就暫時由提刑司兼任,提舉常平出缺,就由轉運司的戶曹頂上。
“所以我現在暫代通判的職務。”郭少宗對鄭雲鳴說道:“不過跟叔謀你不同,我這個只是督視府指派臨時管理通判事務,跟你有朝廷正式的任命是兩回事。”
鄭雲鳴搖頭說道:“少宗兄這話說的差了,你看自從蒙古人南下以來,還有多少官員肯冒著生命危險到邊區來擔任職務?朝廷可能會督促一些低級官員來補充缺損,但類似知州通判這種位置願意來上任的就很少了。你這個權通判變成真通判的可能性很高。”
郭少宗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顯然聽到鄭雲鳴這麽說掩飾不住心中的興奮,他又說道:“但是離開德安府的時候府庫貲藏全部淪入叛軍之手,新組建的德安知府衙門連半個錢也無,還要靠黃州方面接濟。”
德安的府庫先是被德安城中叛軍佔據,私分了不少。然後又被郢州出發的土龍軍收復州城,剩下的錢財糧草一點不剩的被鄭雲鳴拿了去。
督視府和京湖製置司當然對此再清楚不過,誰拿走的東西就要誰還回來。所以才會差郭少宗跟鄭雲鳴求助。畢竟在這個特殊時期,不要說襄陽府和督視府,就連朝廷也不過是寅吃卯糧罷了。既然鄭雲鳴有錢,出錢的事情就要著落在他身上。
鄭雲鳴對此倒是早有準備。
“德安的錢糧布帛現在都在郢州的府庫裡有專門的倉庫收藏。”他對郭少宗說道:“從德安搬回郢州後我馬上就封存了這些財物,這都是看你少宗兄的面子。”
他說道:“不是鄭某的東西,鄭某一文錢也不會動。但是屬於鄭某的東西,我也絕不會客氣。”
封存德安府庫的財物倒不是表明鄭雲鳴多麽清高自傲,不肯佔人便宜。在不妨礙他人的條件下,有便宜鄭雲鳴還是樂意賺的。只是他明白吞並德安的財物有兩不易。
第一蒙古撤退的時候朝廷不易重建德安府。要建立官署,錢糧必不可少。缺乏錢糧的官署無法運作,無法運作的官署等於朝廷自動放棄了德安。
放棄了德安就等於將孟珙駐守的黃州、淮西的安慶和光化軍都暴露在蒙古騎兵的鋒芒下。這些地方必然自顧不暇。而黃州的孟珙則是鄭雲鳴當下心中唯一可靠的援軍。秋天到來的時候襄陽城十成十會被敵人的主力團團包圍,那時候如果孟珙不能及時前來增援,那局面就難於收拾了。第二,緊緊抓住這麽一點錢糧不松手,不易對上建立恭順的好印象。這一年來的歷練讓鄭雲鳴總結出八個字的方針:低調做人,高調做事。他不過是宦海新丁,這麽短的時間建立這麽大的功績,無形中已經為自己招來了許多嫉妒的目光。別人不說,就說郭少宗看見往日成績不如自己的鄭衙內如此高升,心頭也多少有些不平。
一旦自己稍露驕橫之氣,很容易被暗藏的政敵抓住把柄攻訐。在不能退讓的地方鄭雲鳴當然不會松口,但為了在不能退讓的時候堅持立場,對於無關緊要的事情一定要給足製置使司和襄陽府足夠的尊重。官場是最考校進退規儀的地方,你只有累積了足夠的人情,在真正決斷大事的時候才能運轉自如。
故此為了這些錢糧跟製置使司鬧不愉快絕不是鄭雲鳴做事的風格。
“你拿我的將令去。”鄭雲鳴取出一支令箭說道:“守庫房的都是本軍將士,看到令箭自然將這些財物交付於你,你可以拿去重建德安府衙。”
郭少宗拜謝了令箭,卻依然是一副怏怏不樂的樣子。
鄭雲鳴問道:“少宗兄難道有還有什麽煩心的事情?”
“沒什麽。”郭少宗長歎一聲:“我只是感歎清談簡單,事功艱難。”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鄭雲鳴說道:“要做實事,原本不是那麽容易。”
“若是隻做事難也就罷了。”郭少宗恨恨的說道:“只怕的是有人不做事,還不許旁人做事。”
鄭雲鳴默然,官場上的毛病素來見不得有人出類拔萃,破壞即成局面。所以真正做事的人稍有革新之舉,不管是上峰還是下屬都會極力予以壓製,這就是千年以來歷任改革屢屢受挫的原因之一。鄭雲鳴生性謙衝溫和,又被人癡兒癡兒的叫著,早就對這些事情看的通透。但郭少宗自小聰明過人,才學舉京師無雙,自傲之氣溢於言表,和有些無賴氣的鄭雲鳴相比,在遇到現實的黑暗時挫折感分外鮮明。
郭少宗仿佛抓住了一個機會,好好傾瀉一下積攢了一年的苦水,他抱怨道:“衙署官僚習氣簡直要壓死人。遇事上下相瞞,實在瞞不住了就各自推諉。若是有人稍有振奮之舉,下屬嘲笑你多管閑事,上司嫌你急於出人頭地,總而言之,就像是一座精鋼打造的鐵牢籠,所有想好好做事的人都被關在當中,只能看著局面慢慢腐爛,再這麽下去,要不跟著一起朽壞,要不就是人變得瘋狂。”
“這不是你少宗的長項。”鄭雲鳴說道:“你的特長是見識機敏,辦事迅捷。就好似三尺青鋒,揮舞自如。攻破鐵牢籠這種粗重活計,應該由我這種擅長鑽鑿的人去辦。”
他友善的拍拍郭少宗的肩頭:“權且忍耐一年,等蒙古人明年攻略過後,想辦法把你調到襄陽來,那時候你我兄弟放開手腳,在京湖好好闖出一番天地來。”
郭少宗緩緩的點了點頭:“有雲鳴兄這句話,我在德安日夜盼望你奏凱的消息。”
白翊傑坐在江岸邊一塊高聳的青石上,手中輕撫著瑤琴,心思卻並沒有放在彈奏上。他雙目所及之處,五十隻夾板快船正在大江上緩緩逆流而上,努力的想結成陣型。
自古以來水軍交戰不會如陸軍一樣展開陣型,一方面戰船在水面上受到風力和水流影響操縱不便,不如陸軍部署便利,一方面水軍鼓勵見敵即戰,遇上敵人就衝過去或用弓箭射擊,或者投擲引火之物進行焚燒。不必擺設一定的陣勢。
但白翊傑還是抽空趕到鄂州荊鄂水軍的臨時營地,對張膛和彭滿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他的意見簡潔明了:未來水戰中荊鄂軍水軍必須結陣而戰。
“水軍船隻大小不齊,快慢不一,所謂結陣並不是要求船隻一定擺設成方陣或者圓陣。而是要互相掩護,各展所長。”
“翊傑以為,荊鄂軍在未來的交戰中,使用竹木炮和床弩進行遠戰的機會大概要佔到一半,使用普通弓箭、火攻和接舷戰的機會比別的水軍要低。所以船隊要圍繞發揮遠射兵器這個核心任務來組織陣勢。小船要掩護大船,不讓敵人的跳幫船和火攻船靠近大船,大船要給小船提供支援,用遠射的箭矢消滅與小船戰鬥的敵船。戰船居於外圍,輜重和馬船深藏於內,不讓敵人的船隻輕易接近。大船居中處於主位,便於大型弩炮和火器發揮威力。快船分布兩翼,等大船將敵船殺傷過半之後立刻衝上去進行殲滅。”
他說起來似乎是頭頭是道,張膛和彭滿不敢隨意質疑,隻得頻頻點頭。可是白翊傑沒想到的是他的這套水軍船陣還是太過超前。水軍船隻互相依托作戰,達成彼此緊密配合的效果,一直是水戰史上的難題,即使是百余年後的鄱陽湖大戰,陳友諒的大型船只和小型快船之間的配合依舊是一塌糊塗,當然這已經不會是本位面發生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