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北洋與後世近代史上名聲顯赫的北洋軍閥完全是兩碼事,而外人更多視其為淮軍系統。可憐王伯良稀缺的歷史知識根本沒法分辨兩個北洋有何不同,在他眼中兩者都是同一血統就如同淮軍與湘軍一般,倒是後世出身海軍系統對北洋水師卻是如雷貫耳――北洋水師名氣雖大卻不足以讓王伯良投身其中,海軍這種兵種除了日本和英國這樣的島國,放在任何一個國家都很難主導政治走向,就是日本也是因為歷史原因才陸軍穩壓海軍一頭。
王伯良以後想要成事走海軍路線無疑是緣木求魚,能夠左右未來五十年中國政治的人物,幾乎九成九都是陸軍出身。況且以這個時代的海軍技術而言,炮戰純粹是比運氣,就算他自視甚高再看不起日本,對於日本海軍逆天的運氣他也是敬而遠之,而清朝陸軍一碰就崩潰的局面和極為愚蠢的海軍國策,他不認為打贏大東溝就能打贏甲午戰爭,況且海軍這樣昂貴的軍種需要持續不斷的投入,他也沒這個本事左右朝政。
不過王伯良對李鴻章坦言他要考科舉可不是糊弄老李,而是他確實很早便有這個計劃,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在美國留學時對華文課程極為認真。雖說他能夠感覺到諸如李鴻章這等封疆大吏對洋務人才的渴求,但這種渴求是立足在依附於他的基礎上的,純粹就是李鴻章的幕僚,就如同他剛才見過的薛福成一般,要想進入正統的仕途路線難度很大,更會受到保守派的堅決抵製。如他這樣的留學生若是不走科舉之路也就是幕僚的角色,永遠不能有自己的政治根基,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更何況沒有經過中法戰爭、甲午戰爭乃至庚子慘禍的切膚之痛,整個大環境對他這樣的留學生是持歧視態度的。
“叔耘,此人如何?”王伯良走後,李鴻章站在堂中沉思半晌突然問道。
薛福成笑著說道:“中堂,這個王心田確是個人才。中堂也說過去年花旗國的前伯理璽天德來訪時也曾談及此人並且讚不絕口,想必是有本事的。福成未曾出洋不知泰西學堂如何,不過看此人回國不忘購書萬冊,且在花旗國和德意志兩國的學校中都是畢業生中第一,可見至少王心田應該是做到了中堂當初送幼童留學之目的……中堂,所謂日久見人心,此人到底如何尚還需中堂明鑒秋毫,不過福成卻是相信陳荔秋的眼光,王心田實屬難得……”
李鴻章一邊聽薛福成敘說自己的感受,一邊凝眉沉思,片刻後不經意的一笑:“難得叔耘開口讚人一次,這也是王心田的本事了……”
“中堂,此人才學已屬這些出洋幼童中最為出色的,難得是持身亦正。福成與荔秋相交時日非短,荔秋的秉性和脾氣福成是知之甚深,能得他的讚許才是實屬不易……荔秋來信也不少了,中堂可曾看過他誇獎過別的幼童?吳子登對他雖無讚許之言,但亦無刻薄之語……”
“正是這話!”李鴻章點點頭笑著說道:“這些出洋幼童雖是惹了不少麻煩,但若是論西學卻是毋庸置疑的。王心田能得荔秋看重已不是西學出色所致了,聽聞他前天剛到的天津昨天一早就來總署,某家故意涼了他一天。嗯,守規矩、知進退……”
“還是中堂慧眼如炬!”薛福成聽後一笑:“王心田剛到天津怕是連件長衫都沒有,昨天一身軍服求見中堂,雖是有些失禮但也情有可原,亦可說此人是懂規矩的。
” 薛福成曾入曾國藩幕府七年,曾國藩死後後因李鴻章看重入李幕至今又是五年,李幕中的重要文案很多都出於他手深得李鴻章看重。無論是曾國藩還是李鴻章,他們這樣秉持大權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而薛福成亦深得其中三味――王伯良西學成就如何他們並不是太過在意,終究是成績在那裡總比還在出洋的幼童要強得多,他們最看重的是“規矩”二字。
若無規矩縱使王伯良天縱奇才也不會得到李鴻章的信任,王伯良能得到李鴻章“守規矩、知進退”這六字評價,薛福成知道以後這個王伯良可以靠近中樞了――他是李幕中的地位除了周馥之外難有人能夠企及,怎麽用王伯良還是李鴻章要下個定論他才好有個用人的章程。雖說朝廷當年對幼童許下有實職任用的承諾,不過李鴻章還是薛福成都不把這個承諾放在心上,他們都是李鴻章的弟子自然要為李鴻章服務,要不然這些年陳蘭彬和吳嘉善頻頻告狀,若無李鴻章擔待他們早就被撤回了。
在薛福成看來,李鴻章是想要讓王伯良入幕府協助辦理事情了,就是現在尚且不知王伯良能做些什麽,那些更擅長而已。總歸有李鴻章的評價後,薛福成才可控制王伯良在幕府中的工作,這直接關系到他個人的前途。
李鴻章捋捋胡須笑著說道:“暫且先把他放在親兵營中看看,正好他在德意志帝國學習的也是軍事,李丹崖和李勱(音同邁)協都來信提過,都快把他誇上了天。心田入柏林陸軍軍事學院不易,李勱協當年帶楊德明等七人去德意志帝國同樣學習軍事,卞長勝和朱耀采不堪造就被人早早退回來,楊德明攻苦成疾早亡,袁雨春三人算是勉強學成歸國卻連人家的軍校門都進不去,隻有王得勝進了軍校不過卻反倒不如晚去的王心田完成學業早……”
李勱協是李鴻章委托克虜伯公司代雇的德國都司,同治十二年(1873年)李勱協來津教習炮隊,專門教授的便是克虜伯後膛鋼炮。他也是克虜伯公司代雇的第一個來華軍事顧問,三年服務期滿約後李鴻章對他十分滿意,便奏請清廷賞賜李勱協二等寶星,而這先例一開以後在華洋員獎勵寶星就往往援引此例。李勱協在臨回國之時,受南洋船政大手筆的派出軍事留學生的影響,李鴻章終於下定決心向德國派出軍事留學生,由此也便有了卞長勝等七人這清國第一批陸軍留學生的開端。
李丹崖便是清國駐德意志帝國公使李鳳苞的表字,原本李鳳苞是船政局派出的留學生監督,後來經郭嵩燾保舉,李鴻章保薦擔任駐德公使。王伯良在德國留學時曾經得到李鳳苞大力相助,兩人一起合作翻譯了不少德國陸海軍軍事書籍,與留美幼童的前後兩人學監陳蘭彬和吳嘉善都是正牌進士出身不同,李鳳苞隻是貢生勉強算是正途出身,不過李鳳苞遠比陳吳兩人要開明的多。
“王心田他們終究是幼年出洋,於泰西諸國生活多少熟悉一些,加之所受教育是泰西一脈相承,王德勝沒有王心田學得快也倒是可以想知一二……”薛福成應道。
從王伯良他們這些留美幼童開了千古未有的留學生口子之後,在南北洋大臣的推動下有劉步蟾等船政畢業生前往英法等國學習造艦和駕駛指揮,而在陸軍方面則是李鴻章從淮軍中挑出王得勝等七人前往德國留學,當然由於克虜伯公司的緣故,李鴻章麾下的軍工系統也排出了不少人出去,但絕大多數都是商業目的短期考察和培訓。從規模而言留美幼童四批次一百多人無疑是最多的,可是出洋後留學生活難免受到所寄宿的美國家庭影響,信教的、談戀愛的、剪辮子的麻煩不斷;相比留美幼童中王伯良隻熟悉一個詹天佑不同,船政局那批海軍留學生他可是如雷貫耳,而這批留學生受歧視打架也是不少,不過大簍子沒出過效果也是最好,至於淮軍派出去的陸軍留學生他原本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後來到了德國後才從李鳳苞那裡知曉,也見過其中的王得勝。
“叔耘,看來當初謀算幼童出洋是有問題的,咱們派出去的人也不少,船政那邊亦是如此,然現在看來唯獨幼童問題最多,陳荔秋雖有抱怨尚能容忍,吳子登卻是三天兩頭的告狀,甚至京師那邊都已準備算帳了……辮子這等事在出洋的學生中都碰到過,卞長勝就是打架弄回國的,某家也知道他們出洋生活不易雖是退回卻也厚待,但為此剪了辮子就是大逆不道,莫要說老夫保不住他們,就算能保也要清理門戶!”李鴻章說道這裡頗為激動,胡須紛揚,眼光也更加凌厲了三分。
薛福成沉吟片刻說道:“中堂說得是,不過這也是王心田難能可貴之處,李丹崖曾來信說起但凡有同學挑釁心田必回予以約戰。雖說這是有點胡鬧了些,但卻不失血性之舉,中堂大人也曾常言人不可無銳氣,亦不可失規矩……”
“是龍是蟲還是要等等看,若是連親兵營都拿捏不得,說不得也是尋常而已……”李鴻章淡淡的說道。
王伯良走出總署衙門時時間尚早,對於李鴻章和薛福成在他走後是否要議論一番他並不在意,對他而言薛福成也就罷了,李鴻章這等人精中的頂尖人物心中所想豈是他所能夠想象的?他自問自己已經做到了最好,到底能夠給老李留下什麽印象就完全聽天由命了,不過歷史書上對老李有個非常負面的評價,便是老李任人唯親,再不濟他作為安徽人也遠比一般人要佔便宜, 可惜他不是合肥人,否則這老鄉關系就可以更拉進一步。
估計王伯良前世的歷史老師也沒有想到,李鴻章認老鄉這個弊病居然成了學生在這個陌生時代立足的第一塊踏腳石。不過他把整個會面過程仔細回想了一遍,應該是不會有什麽問題的,而眼下老李給他安排的親衛營管帶,出門的時候他還悄聲問了一下老李府上門房一句何謂“親衛營管帶”,得到的答覆也是讓他興奮不已――現在雖然不是戰爭時代了,但老李這麽大的官又是靠軍隊起家的,手底下一直都有兩支親衛營,在天津和保定分別駐扎,管帶便是親衛營中級別最高的軍官。
清國軍事編制是沒有番號之說的,軍隊的識別都是依據旌旗上將領的姓氏來判斷其所屬和規模。從戰爭時代開始這“營”便是最為基本的軍事單位,滿編的正規營軍差不多在五百人左右,裡面也沒有什麽軍種之分,除非是騎兵營,如步兵營裡面的炮兵、通信兵、輜重運輸兵都是一鍋燴,就算炮兵這樣專業性極強的兵種也是在需要時臨時調用。
這種“一鍋燴”的軍事編制無疑讓王伯良感到一陣頭大,如果說前世他隻是穿著軍服的工程師,但是在德國留學兩年後他可不是軍事菜鳥了。這樣的軍事編制若是打起仗來“一鍋燴”非要變成“一鍋粥”不可,不過想要改變軍事編制無疑是必須要向西方軍事學習的,現在連派出留學生都困難的很,而軍事變革這是袁大頭的起家之後的事情了,現在他也是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