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是李鴻章為淮系營造的大本營,陸軍固然重要,海軍亦不可或缺。淮系陸軍屯駐天津已經讓很多人坐立難安了,海軍就成了一些人的救命稻草,朝中有不少的對頭都打算學習英國佬玩“以海治陸”的把戲,加上赫德經營有方很是收買了不少朝廷大臣王公貴族,這個“以海治陸”還是很有市場的。赫德可以放棄對北洋水師的控制權專攻購艦訂單,而李鴻章卻不能這麽做,北洋水師不僅要建好建強更要緊緊的握在自己的手心裡,自從早年殺俘事件之後他對洋人就不是一個有雅量的人,尤其是對那些想要撬動淮系根基的敵人他更沒有一笑泯恩仇的想法——他要狠狠的打擊赫德的野心,不僅北洋水師的主導權不會落到別人的手中,這購艦合同也絕對別想落到英國廠商手中!
眾人一聽便知道了李鴻章的決斷,至少大沽船塢肯定是優先建設了,而是否還要繼續在旅順水師基地上按照原計劃投入,那就要看漢納根是如何說法。當然老李不可能只聽漢納根一人的片面之詞,怕是少不了還要派懂行的人前往旅順進行實地考察,拋開旅順的那些不利地理因素之外,李鴻章隻想知道旅順要想建成他心目中所設想的水師基地還需要花多少銀子,如果太多的話那只有放棄了專攻一個大沽海軍基地。至於張佩綸對他的政治權威的擔心,李鴻章心中也並不在意,若是水師辦砸了那自己絕對沒有好果子吃,到時候朝廷中不滿他擁兵自重的人恐怕會聯合起來正正當當的吃了他,什麽政治威信都不如武力好使。
“老師,學生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王伯良站起身來拱手問道。
李鴻章做出決斷後猶如拋開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心情也放松了許多,便笑著說道:“心田不用拘束,水師籌辦之事乃是北洋重中之重,有什麽就直接說不必在意!”
“老師,學生以為修建海軍基地之事工程龐大事務繁多,我大清尚無此等工程的經驗,而英法等泰西海軍強國卻深諳此道……除去大沽有炮台、船塢、工廠之外,旅順和威海什麽都沒有都要一切從頭開始,不若老師可以以工程投標為名,引誘泰西強國公司來此競標。在泰西各國歷來重視海軍,海軍強則國強,海上的較量已經持續了數百年,與海軍相關的公司必然與其國家上層來往密切,甚至是公司在前期投入有所虧損國家亦會給予相應的補貼……學生以為明面上為旅順、威海招標承包,引誘這些國家的公司進行先期預估,這些應招的公司肯定會先期派人前往旅順和威海進行實地考察和進行測繪然後才會在此基礎上報價保證公司在成功中標後不會虧本。而老師可派得力之人跟隨陪同這些公司的前期考察人員,一來可以讓跟隨人員學習技術日後為己所用;二來這些公司的測繪數據會顯示著旅順和威海修建海軍基地的難度;三則是根據這些公司的報價相國亦可為日後水師修建基地先後次序予以定奪……”
王伯良知道旅順的那個攔潮大壩是個非常要命的問題,袁大頭的親戚耗盡心力差點死在那裡,沒有攔潮大壩那旅順基地就一切休提,不過他畢竟是沒有去過旅順,此時貿然直接說出來怕是李鴻章也認為自己是個靠不住的人,所以他想出這麽一個工程招標的招數來。歷史上旅順基地諸如船塢等就是招標而來,外國公司為了不虧本肯定要往高裡標價,雖有水分卻也可以從一個側面來反應工程難度和造價,
李鴻章的日子過得本來就很緊張,那些外國公司不知內情的還以為北洋每年有兩百萬兩的海防經費,到時候僅是工程造價就可以把李鴻章想同時建三個基地的想法打消。 “到時候這些洋人公司報價過後,咱們又取消了工程,豈不是失信於人?那些掏錢勘測的公司必不會善罷甘休,到時怕又是一場爭端……”張佩綸淡淡的說道。
王伯良皺了皺眉頭,張佩綸給他的感覺總是好像有著莫名其妙的優越感似得,看自己都用下巴來。王伯良心頭一閃而過,這屋子裡面坐的這些人,李鴻章是正經的進士出身,薛福成和周馥雖不是進士卻也是跟隨李鴻章多年,周馥有的一手好字,薛福成就更了不得了,當年八大對策、洋洋萬年的《上曾侯書》就是曾國藩看後也是擊節讚歎不已,入得曾國藩幕府之後極受器重,而王伯良自己呢?就憑自己以非人的速度完成美國知名學府的學業,然後又跑到德意志帝國從軍又超常規的完成了軍事院校學業?人家不認這個……雖說按照朝廷當年的承諾他早早的就成了秀才,後來學成歸國後又成了舉人,但這可不是經過科舉考試拚殺過來的……
“我去!”王伯良心中爆了句粗口,鬧了半天自己一見面就被人給鄙視了……若是被老李給鄙視了他也認命,畢竟老李的成就擺在那裡千萬人中未必能夠走出一個老李那樣的人來,但是他居然被這個屋子裡最大的“水貨”給鄙視了,這就讓他有些怒了——原本衝著張佩綸的背景和未來將要成為老李女婿的份上王伯良還是非常尊重他的,在他提前過來尚未見到李鴻章的時候雖然對《章程》有些爭論卻也是和平共處,現在王伯良才知道鬧了半天對方壓根就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想要賺錢又不肯冒風險,天下間哪裡有這麽好的事情?泰西各國是很強,但在生意場上就要按照規矩辦事,尤其是這樣面向所有工業強國的工程招標,老師大可先將大沽船塢的合同拋出去當誘餌,然後在各國使節面前散布對旅順和威海水師基地的詢價消息,只是詢價而已又不是真的招標,而老師卻可不費吹灰之力得到最重要的參考依據,從而對如何建設水師基地有所安排。其實老師大可放出三四千兩銀子作為勘測費用,這些費用只是象征意義上的勘測費,諸多公司為了搏取最後的招標機會自然由他們自己去補貼,至於到最後各個公司出價投標,大可以建設費用過高海防經費困難,大可光明正大的脫身……”王伯良語氣雖然很正常就像認真回答對方質疑一般,但話中卻埋了幾根刺暗諷張佩綸。
“大沽船塢還要包給洋人去修?”周馥聽後問道:“我們自己修這個船塢不可以麽?馥曾聽聞大沽船塢隻用了幾個月便修建完成,想來不會太過費事吧?”
“先生,這次要修的船塢可非甲字大塢那樣的泥塢,而是能夠容納萬噸級船舶的大石塢,這樣的船塢我們是從來未曾修建過的。如果伯良的同學若是能夠完成學業歸國的話,倒是有可能設計出這樣的大石塢的工程圖紙,然後組織人手修建,可現在遠水解不了近渴,要保證定遠艦建成歸國就能夠用上自己的船塢,想來也只能承包給洋商來施工……好在大沽不似旅順緊靠天津,無論在人力、施工設備還是材料上都要省事的多,想來整個工程費用應比旅順修建同等大石塢要便宜不少……”
周馥點點頭有些歎息的說道:“你們當年這些出洋的幼童終歸還是年齡太小,不過等他們都學成歸國後,相國就不愁沒人辦洋務了……”
“其實這也是一個我們學習建設萬噸級大石塢的好機會,老師可選派一些得力之人跟隨洋商一同建設大石塢,一來可學習如何建造之法,二來更可監督洋商在建造過程中有無欺瞞之處……不僅僅是船塢,如北洋水師向泰西廠商訂購戰艦,理應竭力爭取廠商生產所屬艦船的各種圖紙,更要選派留學生一同在船廠監督建造過程,也許我們現在還製造不了這樣的戰艦,但日後我們總有一天會要自己來建造戰艦的,這些都是為了日後打下一些基礎……”
王伯良對現在大清帝國造艦水平還停留在前世的一些紀念館的介紹當中,而民用船隻建造水平則是一無所知了。前世當他站在福建船政遺旨的時候,那裡雖然算不上荒涼但絕對稱不上繁榮,而在這個時代的1868年福建船政局剛剛各項基礎設施完工時是公認的遠東規模最大、設備最齊全的機器造船企業,全局員工多達三千余人,而未來的對手日本橫須賀造船所同期連一百人都不到。以福州船政局和江南製造局領頭所製造的艦艇是日本同時期無法比擬的,技術水平至少領先日本造船廠十年以上——這也是讓王伯良非常振奮又是無奈的一點,後世的時候他總是聽某某產品達到日本九十年代水平,卻沒想到來到這個時代居然是掉了個。
北洋水師海防經費每年平均下來不過八十萬兩,這是在擁有李鴻章這等強力兼狡詐的領導下才爭取過來的經費,而南洋又是個怎樣的狀況?王伯良對於隸屬南洋的那些海防相關部門的現狀可不看好,尤其是福建船政局——李鴻章擁有對外購艦“專買權”,這在北洋水師的籌建過程中給了老李上下其手的機會,在這個過程中老李可沒少打著“代購”的旗號實施坑蒙拐騙的手段,南方的沈葆楨等人沒少吃虧,就連“自己人”坐鎮台灣的劉銘傳也被狠狠的坑了一把。王伯良不是後世專門研究海軍史專家,前世打著療養、學習的旗號在各地博物館看的多了,多少也有了自己的一點理解——北洋水師最後成軍的那幾艘主力戰艦有一大半都是南洋的,但問題是南洋出了經費買艦船被老李半道截胡,同是出自海防經費那福建船政局該怎麽辦?現在他倒是有些理解為什麽福建船政局到了八十年代的時候開始走向衰落,而至於十幾年後大東溝海戰南洋未曾出戰這裡面也許原因很多,但王伯良更願意相信這便也許是老李的報應了——搶了人家的戰艦還想讓人家為你賣命?
“這也不算晚, 只要肯做未嘗沒有一天我們會超越英法。當年老師與曾文正公高瞻遠矚送我們出洋,現在我們學成歸國,不正是要做當年老師心中所想之事麽?”王伯良拱手向李鴻章示意,老李固然有種種缺點,甚至後世還有“痞子李”的說法,不過在這個時代,尤其是王伯良親身體會之後雖對老李感官依舊很差勁,但也不得不佩服他去探路——這些少數開始睜開眼睛看世界的人每走一步是何等的艱難,他們讀著四書五經長大,在動蕩的時局和吃人不吐骨頭的官場中奮力前行,他們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供借鑒,稍有差池便是鋪天蓋地的攻擊。
王伯良想著李鴻章這些人的經歷,同時自己也做好了思想準備——李鴻章好歹還是個進士出身,而他可比李鴻章更為徹底,“洋翰林”可不是什麽好稱號,看看張佩綸那不屑的眼光他就知道隨著日後地位的提升,他恐怕是徹頭徹尾的“二鬼子”了。他向李鴻章拱手表達敬意既是誠心感謝,又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只是他目前還沒有這個資格而已。
李鴻章認為王伯良的敬意是感謝他十年前能夠選送幼童給他出洋的機會,要知道在國內出人頭地只能走科舉道路,以王伯良的天分也許這個時候能夠中個舉人,但中舉又能怎樣,還不是窮酸丁一個?王伯良現在過得這麽快意,兜裡有銀子,前途有保障,可以說這份敬意他李鴻章是受之無愧的,所以他倒是笑意盈盈的坐在太師椅中,真的像一個老師看到自己的學生混出出息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