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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英雄》壬卷 家與國 第96章 漂娼二
中華大戲院最大的演戲廳裡人頭攢動,樓上樓下坐的幾乎全是滬上名流。因為未到點,戲台上幕布拉的緊緊的,煙霧寥寥間,最響亮的就是堂倌拖長了聲調的唱名聲和戲迷們的嗡嗡聲。

 前者,是學自京城——滿人愛做壽愛聽戲,每次聽戲達官貴人不少,為了禮數,貴人來了總要當眾唱個官名頭銜表個身份,這聽戲的座次才好安排,大家也不會失了尊卑。新朝鼎革,皇帝似乎依舊還是皇帝,大臣似乎還是大臣,一切都未變,是以這規矩依然保留著;而後者,滬上灘華洋交匯、五方雜處,什麽鳥都見過,但今天來的是京劇名角梅蘭芳,聽過的沒聽過的都說好,所以還沒開場大廳裡就鬧嗡嗡了。

 “花生、瓜子、橘子水;晚報、香煙、王老吉,先生要哇?”戲未開場之際,賣零食晚報茶水的孩子姑娘四處轉悠,他們也似唱戲般來過一波又一波,把人弄得心煩意亂。

 “這滬上怎麽看場戲還這麽多派頭?那人來了嗎?”一樓普通坐最前排的一角、幾乎沒人要的位置上,李萃身邊的賀鵬飛開始抱怨,這是他第一次來滬上。

 “鵬飛兄,滬上是最講面子的地方,”李萃看著自己的同事,不由好笑——他大學就在滬上念的,不過不是同濟、南洋那樣的高等大學堂,只是名不見經傳的東南高等師范學校,所以對滬上人的做派極為清楚。“人還沒來,不過也快了吧。”李萃不安的看了看表,又不經意的撫了撫腰間鼓鼓的東西,那是他剛剛領到的配槍。

 “前南洋公學總辦、現亞洲文會會長、華洋義賑會會長、工部局董事…福開森先生——到!”在堂倌的唱名聲中,一個身著中式長袍的人出現在二樓包廂看台,他也不管別人看見看不見。一進包廂就對著下面和兩邊抱拳作揖,惹得大廳裡的頭面人物頻頻遙相回禮。

 “是個洋人?”借著燈光,李萃和賀鵬飛終於看清那人是個洋毛子。而這個洋毛子居然不穿西裝穿長袍,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前奧地利大使、荷蘭大使、德意志大使、現滬商業討論會會長、滬上廣東同鄉會會長…楊少川先生——到!”兩人才驚訝於洋人。堂倌吊著嗓子的唱名聲又起。最先一個是楊少川,而後是鎮江五邑同鄉會許秋帆,最後終於他們盼望的聲音來——“……國家銀行總辦……張行健先生——到!”

 “點子來了。”賀鵬飛低語一句,李萃也看著出現在二樓的一對夫妻被侍者引領到最中間的包廂。快速的瞄了一眼手上緊抓著照片,他可以確認此人就是本次行動的目標國家銀行總辦張坤。李萃正想說話間,一直緊密的幕布忽然拉開,惱人的樂聲歡奏起來,好戲終於開場了。

 張坤自己是不喜歡京劇的。只是妻子喜歡,又聽說京劇名角梅蘭芳來了滬上,便買了兩張票帶著她來。果然,梅蘭芳一上場那嗓子一亮,整個演戲廳便沸騰了一般,叫好聲、拍手聲不斷,而妻子也不再念著家裡的那些瑣碎小事,開始陶醉在戲中。

 妻子陶醉在戲中,張坤則陶醉在當下無人念念碎的清靜裡,他點著煙。剛想把兩手枕在腦後舒舒服服的躺一躺時,念念碎又來了。

 “張行健先生嗎?”一個年輕的、不容置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轉頭看去,兩個身著藍色長衫的人不丁不八的站在身後。“我們是國安局的……”年輕的一個最先掏出自己的證件。即便演戲廳燈光不亮,張坤也還是看見黑本子上鑲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金龍的底襯是銀色的大中華地圖。

 “我就是張行健,兩位找我有什麽事?”張坤手壓下極為吃驚的妻子,很是鎮靜的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張先生,事情關乎國家安全,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年輕的李萃一開口就是國安局的標準口徑。普通人要是被這麽一嚇,怕早就全身發抖了,只是張坤根本不屑於這種小把戲。他吸了口煙才道:“兩位,有什麽事情請後日到我們的辦公室談。我現在要看戲。”

 新手李萃沒想到他這麽牛氣,根本就不搭理自己。一時感到氣餒,不過這卻難不倒老手賀鵬飛,只看老賀走前一步,從腰間伸出一個東西,聲音極為低沉的道:“張先生,請不要讓我們為難!”

 沒想到來人居然把槍掏了出來,張坤怒意頓時提高了八分,只是他知道對這些小嘍囉發火沒用,他們大不了就是開除,說不定這兩個還是臨時工,真正有用的還是見著他們的局長程子卿。

 “好,我就跟你們走一趟。”不高興間,張坤將煙最後吸了一口,熄滅的同時又拍了拍自己的妻子的手,並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這才站起身跟著兩個人走了出去,他已經在想該怎麽訓斥程子卿了。然而,隨同兩人上了汽車不久他便事情不太對——車子根本就不是去滬上國安局,而是往南駛向了滬上郊區。

 “不是去國安局嗎?”張坤有些不安,不得不問了一句。他回想著那本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國安局證件,感覺自己絕對沒有看錯。

 “當然是去國安局,”後座的李萃還沒有回答,副駕駛的賀鵬飛倒是說話了,他笑道:“張先生請放心,杭州雖遠,但也在三個小時之內。”

 “杭州?”張坤心中略安的同時又感覺好笑,“杭州國安局為何跑到滬上來抓人?”

 “天下國安是一家。”賀鵬飛嘿嘿笑道,滿口黃牙。“我們隻負責抓人!”

 “沒事,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好!”張坤最怕是遇到綁匪,至於是浙江國安局還是滬上國安局,他完全不在乎。他一會便仰靠著後座上閉目養神,心中想著這到底是誰要整自己。

 張坤這邊不在乎,可滬上國安局局長程子卿卻急瘋了。一個小時之內。從市長到董事,二十幾個電話打進來,把他罵得個狗血噴頭。可這事情根本就是不他做的。

 “冊那!到底是那個赤佬乾的混帳事情!”程子卿抓著自己的頭皮,感覺渾身都在發癢。恨不得馬上鑽到冰水裡把自己給凍起來。

 “局座,我看這事情蹊蹺。”剛剛從妓院裡跑出來的杜月生看著惱火的局長,說出了自己的判斷,“事情根本就不是我們做的,張夫人說是國安局的人把張先生帶走了,可她根本沒有看到這兩個人長什麽模樣,也沒見他們的證件;但張總辦會跟他們走,顯然是相信他們是國安局的……”

 “冊那!你他娘的就別跟我繞了。這到底什麽怎麽回事?哪個港都乾的好事?”素來好脾氣的程子卿見杜月生嘮嘮叨叨,半天不著點,忍不住拍了一回桌子。

 “局座,這事情如果不是其他地方國安局乾的,就是有人用以假亂真國安局證件把張總辦給騙了。”局辦雖然大怒,但杜月生依舊冷冷靜靜,國家銀行總辦被抓確實是了不得的倒霉事,可卻是他的運氣,真要能找到張坤,他說不定就發達了。

 “其他地方國安局……”程子卿的屁股終於是落了地。他給了自己後腦杓一下,恍然大悟的道,“是啊。我怎麽就沒想到呢?”想到幾個月前戶部來人要求監控炒日元的王伯元,他緊接著追問道:“會是哪裡的呢?難道是……京城的?”

 “局座,張總辦和戶部傳說很不對付,前段時間戶部又派人到國行查帳,確有這個可能。”杜月生道,“如果真是這麽,那張總辦的安危是無憂的,就擔心有人仿冒國安人員,那事情……”

 一說有人仿冒。程子卿的心又開始一直往下墜,真要是出了這種事情。那他這個局長可就乾到頭了。雖然他早前立過大功,可張坤太重要了。一旦張坤身死,遼東山林裡那頭老虎可是要大怒的,自己真落不到什麽好下場。

 伸著手指了指,想說話又噎住了,好一會程子卿才說道:“快!馬上…馬上調集一切人手去找張先生,還有機場那邊馬上打電話去,盯緊每一架往京城去的飛機,看看有沒有張先生的行蹤……”

 程子卿還是老一套的辦法,杜月生感覺不妥又補充道:“局座,為防萬一,我們是不是應該先通知京裡頭,說張總辦有可能被冒充國安的歹人帶走?”

 “我會…,我會斟酌的,現在最要的是馬上找到人!”程子卿剛想答應,但想到事情是在自己地盤上出的,真出了事說什麽都沒用。“你馬上帶人去,用一切力量,找到張先生。”

 國安局在行動,滬上的巡警也在行動,各處的車行、商會、碼頭也都通著電話,按照張坤最後的穿著找人。只是托新修的滬杭‘高速’公路之福,三小時後,被車子晃得全身散架的張坤借著路燈,已經看到一座高高大大的城門,這裡就是杭州了。果然,汽車進了城門就看見滿城的燈火,開車的司機在城市裡拐了幾拐,最終在一座大院落內停了下來。車門打開後,他被兩人參扶著,帶進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這裡,有人在等他。

 “這就是張行健先生?鄙人朱家驊,大老遠請張先生到杭州來,真是委屈了。”一個帶著些官威的人堆笑著和張坤打了個招呼,算是表示歡迎。

 “歡迎就不必了,先給我來杯茶。”張坤沒好氣的道,國安局的車似乎太差,又或者是‘高速’公路修的不平整,他現在是渾身難受。

 “來人,快給張先生泡杯好茶。”朱家驊吩咐完又看著架著張坤的賀鵬飛和李萃,訓斥道:“我讓你們好好的把張先生請來,你看,你們把張先生弄成什麽樣子了!”

 張坤坐車坐的不舒服,賀鵬飛和李萃全身也難受,但局長開口訓人,小嘍囉只能馬上向張坤賠禮。對此,知道好戲還在後頭的張坤不以為意,他倒要好好看看,浙江國安局如此費勁將自己從滬上帶過來到底是什麽意思?

 正式的談話很快就開始了,但朱家驊並沒有打開壓在桌子上厚厚的卷宗,只是想先與他閑聊。越是這麽張坤就越知道對方不簡單,他索性不回答那些零碎的問題,隻道:“大老遠的把我從滬上抓人,就問些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朱局長我看你還是爽快些直接問吧,我倒要看看,你們這般人有什麽耐,給我構陷了什麽罪名。”

 “放肆!張行健,我警告你,不要和政府作對!”朱家驊身邊的張群喝了一聲,他是軍製改革後轉業到國安局的,最見不得為富不仁的財主,而張坤這個大銀行家從一進來就桀驁不馴,在喝完那杯茶之前,他連眼皮子都沒抬,壓陣就不正眼看副局和自己。

 不理會小嘍囉的斷喝,張坤從口袋裡拿出煙自顧自點上一支煙,他抽的是黃山,是國煙中最高檔的,一盒要三四塊。長長的吐了口煙,張坤卻笑道:“二十五年前,我在安東,是關東銀行的總辦。那時候和日本人的關系並不太好,而日本人為了打俄國人,民窮財盡下只能在東北佔領區發行軍票。軍票是什麽?軍票就是廢紙!安東商會明面上不說,暗地裡卻不收這種票子,所以有一天,當地的日本帶著人把安東商會給圍上了……”

 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張坤又仰頭吸了幾口煙,不屑中他接著道:“我是關東銀行總辦,我不讓關東銀行把軍票收進來,商會就不敢收軍票,所以日本人就派兵把我帶走了,呵呵……”張坤看了朱家驊一眼,笑道:“就和今天一樣!”

 “結果,我就是不答應日本人的要求,然後呢?然後日本人拖著我拖到了刑場,那裡全是被槍斃的死人,最後那日本人對我說,他現在最後給我一次機會,不配合就要槍斃……”張坤說著二十多年前的往事,雖然為了保密他不敢說更多的細節,但場景其實是一樣的。故事的最後,他咬著牙,撕咬著一個一個字的道:“我最後什麽也沒答應,然後就被日本人拖著用死人身上接下的麻繩綁在行刑的木柱子上,只等那行刑官的口令一落,‘砰’的一聲……,哈哈…哈哈……,****的居然沒打中!哈哈哈哈……”

 張坤狂笑,而後又壓著笑聲對著朱家驊道:“我張坤最喜歡乾的就是和政府作對!你們給我滾出去,去告訴讓你們的主子,有種就把當初日本人沒乾完的事情乾完——把我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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