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電影其實是一件十分被動的事,因為觀眾的視角始終保持一致,但是導演卻可以通過攝影的技巧來改變觀影效果。比如說最重要的光線設置,同樣是自然光,可以根據光線的角度、強弱和多寡來製造出溫暖、凜冽、狂暴、冷酷、真實等多種不同的效果。
很多時候,導演只是拍攝眼前的一副風景畫,沒有任何其他東西在裡面,但事實上觀眾就可以有所感覺了,積極或者消極,正面或者負面,陽光或者壓抑,諸如此類。
雨果和詹姆斯之間的視覺效果也是如此,觀眾在鏡頭裡是看不到兩個人下半身的,而且因為鏡頭角度的不同,身高差自然也有所不同,所以觀眾無法得知雨果和詹姆斯真正的身高差距。那麽,雨果現在就是要利用這種視覺效果的差異,來製造出不同的心理效果。觀眾在無法察覺到具體變化的情況下,內心的感觸就會發生變化,這就是演技的力量了。
柯蒂斯沒有想的如此深遠,準確來說,他也不知道這樣拍攝出來的效果到底如何。但,演技方面他不是專家,雨果才是,所以他就聳了聳肩,“那就讓我們來拍攝試試看吧。”
再次投入開拍之後,先把記者采訪達德利的部分拍攝完畢,隨後就開始拍攝艾德和達德利獨自對話的部分。
達德利心情愉快地看著眼前的艾德,“我看過警探考試結果了,二十三人中名列榜首。”艾德仰起頭看著眼前的達德利,雖然身高的巨大差距讓達德利所帶來的壓迫感更加巨大,但艾德的眼神卻顯得十分自信,嘴角帶著一抹笑容,沒有驕傲沒有自大,不過卻顯得理所當然,似乎對考試結果絲毫不意外——這其實就說明了他內心的自大。
“你打算調到哪兒?”達德利詢問到,這讓艾德不動聲色地收了收唇瓣,眼神微微地往旁邊飄了飄,似乎陷入了沉思,“巡邏?政風?還是哪兒?”
達德利話音都還沒有落,艾德就已經張開了嘴巴,話語幾乎就已經要說出來了,等達德利話一說完,艾德緊接著就回答到,“我想到刑事部門去。”沒有任何間隙,信心十足、成竹在胸。顯然,他不需要思考。
這話卻讓達德利的笑容消失在了嘴角,他有些不安地走了兩步,咬著下唇思考著,“艾德蒙,你是政治動物,”達德利站到了艾德的身側,居高臨下地說到,艾德微微抬起下巴,視線毫不示弱地看向了達德利的雙眼,但卻難免透露出一股子年輕人衝擊前輩的架勢來。達德利微微眯著眼睛,以過來人的身份說到,“你能洞悉人性的弱點,但沒有硬漢的膽識。”
艾德也轉過身來,在達德利面前保持立正的姿勢,似乎微微挺直了腰板,試圖增加自己的氣勢,但終究有限,“你錯了,長官。”
達德利微微抬起眼睛,輕描淡寫地說到,“對一個你明知道有罪的人,你願意用栽贓的方式,以確保法院判他有罪嗎?”
艾德垂下了眼簾,有些不耐煩,有些無奈,年輕人的青澀在所難免,“達德利,這些我們以前談過了。”他沒有再稱呼對方為“長官”,甚至不是姓氏,而是呼喚了名字。嘴角的笑容也軟化了起來,整個氣勢都退了下來,變化成為一個真正的小輩。
但達德利卻不願意放過艾德,加重了語氣打斷了艾德的話語,“願不願意?”
艾德挑起了眉毛,眼神透露出小狗的神色,微微縮了縮肩膀,輕聲細語地說到,“不願意。”他所堅持的正義,是法律的判決,這也是他步步高升的武器,是他的底線。達德利所說的方法,他無法接受——或者更為準確一點說,為了他的未來,他不能接受。
“你願意用嚴刑拷打的方式讓犯人招供嗎?”
“不願意。”
“你願意從背後射殺一個頑劣的罪犯,以免律師為他脫罪嗎?”
達德利步步緊逼,艾德無可奈何地低下頭,伸出舌頭抿了抿自己乾澀的唇瓣,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但還是抬起頭堅定地看向了達德利,“不願意。”就好像是孩子在向父親表述自己的立場般。
“那就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做刑警。”達德利苦口婆心地說服到,“去那些你不用做出這種事的地方。”
“達德利,我知道你一片好意。”艾德的聲音軟化了下來,沒有了剛才面對記者時的客套和生疏,似乎這才是真實的他,但即使是這樣的他,看起來也依舊一絲不苟,那溫柔的話語裡也沒有什麽人情味,“可是我不見得要學你……”艾德認真地看著達德利的雙眼,一動不動,仔細地看到達德利的視線深處,乃至心靈深處,“或者是我父親。”
如此溫柔的話語,卻說出了如此堅定不移的話語,甚至可以從那一句簡單的“我父親”感受到他牙齒微微摩擦的聲響,冷血而殘酷。那一種反抗的力量、迸發的野心,在那金絲眼鏡背後刹那間迸發出來,然後轉瞬即逝,幾乎讓人意味是自己眼花了。
也許,的確如此,這樣的艾德才是真實的他,沒有了虛偽的包裝,那種磅礴的野心從那消瘦的面容、呆板的頭髮和規矩的製服角角落落滲透出來,讓人產生一種直接摔他一個耳光,把那該死的金絲眼睛摘下來的衝動。
達德利看著艾德的眼睛,不自在地動了動身體,眼神裡流露出一絲失望,“那至少把你的眼鏡拿掉吧。我想不出來局裡還有誰戴眼鏡的。”說完,達德利就徑直轉身離開了警局。
艾德閉上了嘴巴,但卻輕輕地磨著牙齒,那緊閉的唇瓣和微垂的眼簾透露出他的不屑和冷酷,然後他轉過身體看了達德利的背影一眼,鼻子裡若有似無地吹出一口氣,嘴角也若有似無往上勾了勾,那股子嘲諷越發顯得他狂妄自大起來。
“卡!”柯蒂斯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可是這次不等他繼續開口,現場就有不少人都哈哈大笑起來,而且一部分笑起來之後,連帶著更多人都紛紛笑了起來,完全忍不住。柯蒂斯不明所以地四處看了看,他沒有明白剛才到底什麽地方好笑,只能是瞪大著眼睛看著現場的熱鬧,完全摸不著頭腦。
此時,依舊獨自站在攝像機面前的雨果,慢條斯理地拿下自己的金絲眼鏡,然後認認真真地對著鏡片呵氣,用口袋裡拿出來的手絹擦拭了起來。這一個簡單的動作,讓現場徹底大爆笑,記者群裡甚至有人直接笑做了一團,一片混亂。
這下,柯蒂斯也明白了過來。剛才艾德的模樣真的是令人牙癢癢,恨不得就把他的金絲眼睛拍掉,然後達德利就如此說話了,自然是大快人心,讓所有人都紛紛叫好。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柯蒂斯也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露出了笑容。
可是,為什麽呢?為什麽艾德會如此討人厭呢?
其實,艾德剛才說的話才是正確的,達德利所提到的那些情況都是警。察在辦案過程會遇到的,但事實上,艾德的回答才是正確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避免冤案和錯案的發生。警。察只是負責辦案,卻不能負責判案,這就是區別。
但是,艾德的言行舉止之中卻透露出一絲冷酷,不近人情的冷酷,這樣的人在生活裡比比皆是,很多時候他們的確是把握住了真理,但他們卻很難讓人喜歡起來,不僅因為法不外乎人情,人不是機器,內心的掙扎和猶豫才是最為真實的,當人失去了這一份“猶豫”,冰冷得像是機器——或者是法律,即使是正確的,即使是完美的,也讓人厭惡不已。
更不要說那種自以為是的自大和狂傲了,隱隱約約就在金絲眼鏡邊緣閃閃發光。他內心深處若隱若現的野心也在達德利的步步緊逼之下泄露出了片刻光芒,這樣的野心家就好像是華爾街之狼般,讓人忍不住就想要看他落魄、狼狽的糟糕模樣。
所以說,這樣的艾德令人厭惡,即使他是正確的,即使他是模范的,也依舊令人排斥。
雨果擦拭完眼鏡之後,朝著周圍的工作人員露出一個笑容——這一次他就是雨果而不是艾德了,他看向了柯蒂斯,“所以,剛才感覺怎麽樣?”
“完美,十分完美!”柯蒂斯甚至想要為雨果鼓掌,剛才第一幕拍攝完畢之後,他之所以會想要思考一下,就是因為覺得缺少了一點什麽,但他又說不上來,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原來是艾德那種過於完美的面具沒有完整,等這場戲拍攝完畢之後,艾德的整個形象就完全立體了起來。不僅達到了柯蒂斯的要求,甚至遠遠超過了他的構思,僅僅通過鏡頭,柯蒂斯就可以將艾德整個人物形象和身家背景都勾勒出來。
雨果能夠得到那麽多的讚譽,絕對名不虛傳。
“接下來再補拍幾個不同角度的鏡頭就可以了。”柯蒂斯也難以抑製內心的亢奮,雀躍地說到。
雨果卻沒有太過興奮,而是點了點頭,走到了監視器後面,再次回放剛才的演出。雖然表面不顯,但其實內心深處,雨果的心底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站在片場裡、站在鏡頭前、站在演員前進行表演的感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