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回拖車裡看了看,發現隊友們還是依舊沉浸在睡夢之中,輕手輕腳地把車門關好,伸了伸懶腰,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沿著營地的小道緩緩地邁開了步伐。
此時正是下午三點多,五月初的陽光並不火辣,空氣之中屬於春天的寒氣和濕氣都在光線之中逐漸消失,夾雜著初夏的乾爽和躁動,讓心情輕輕飛躍起來,輕風帶來沙沙作響的樹葉清香和遠方水流奔騰的清脆響聲,嘈雜將世界反襯得更加幽靜、平和,所有煩躁都悄無聲息地融化在松軟的土壤之中。
風聲之中夾雜著一股滄桑而沙啞的歌聲,忽遠忽近地在大自然之中回響,雨果不由自主就順著聲響走了過去,就在距離他們拖車所在地不過二十多步的地方,停著一輛大篷車,旁邊還系著一條馬韁,一匹毛發柔順的馬正在打著響鼻,那色彩斑斕的粗獷面料在一片蔥翠之中搶眼地佔據了所有視線,鮮明的波西米亞風格撲面而來。然後雨果就看到了坐在大篷車前面石頭上的一男一女。
女人穿著一件大紅色的碎花曳地棉布長裙,肩膀上披著一條五顏六色的鏤空蕾絲披風,雙手上掛滿了無數珠串、皮飾、銀飾和手鐲,頭上戴著一個手掌寬的針織流蘇頭飾;男人則穿著一件深褐色的皮革馬甲,裡面是一件象牙白的麻布襯衫,腰間的亮褐色劍袋腰帶掛著一個皮革水袋和一個指南針,腳上那雙黑褐色的靴子已經破得不成摸樣。
此時男人懷裡抱著一把木吉他,指尖勾勒出清新透明的旋律,悠揚的旋律緩緩流淌著;女人在拿著一把鈴鼓,輕輕地敲打著節奏,嘴裡則在輕聲哼唱著,“九日皇后已經酒醉不省人事了,整整九天或者更久,直到她的子民們都已經疲倦了,他們無法再繼續守候,無法在繼續守候……”
淺吟低唱之間,那沙啞的歌聲訴說了無盡的滄桑,宛若時光就在吉他琴弦之間緩緩流淌一般。雨果知道,女人此時在演唱的是英國都鐸王朝歷史上最有名的“九日皇后”簡-格蕾(jane。grey),她是宮廷陰謀的一枚棋子,男性權利貪。欲的犧牲品,她因為宗教和政治的原因,被推上了王位,但同樣也是因為宗教和政治的原因,僅僅九天之後,就被廢黜,並且在退位六個月之後,被秘密處死,時年十六歲。
其實簡-格蕾被普遍認為是新教的殉教者,她的生與死代表了十六世紀五十年代英國的政治氣候和宗教狂熱。
僅僅只是寥寥幾句歌詞,就可以聽出屬於那個時代的底蘊和詩意,這一種無意之間流露出來的滄桑,在男人簡潔到清澈的弦音之中綻放出了無窮的魅力。
這不是最好的舞台,四周可以聽到鳥鳴聲、湍流聲、引擎聲等等環境的聲響,還可以聽到身後不遠處野營地管理人安排新的露宿者的口號聲;同時還有十幾個人和雨果一起圍繞在這周圍,大家正在嘰嘰喳喳地低聲議論著,甚至比女人演唱的聲音還要更大,讓人無法聽清楚歌詞。
這也不是最好的表演者,明顯可以感覺到男人和女人僅僅只是隨性而唱,這是屬於吉普賽人的天性,在流浪的路途之中,他們隨時拿起樂器——甚至不需要樂器,就可以投入音樂之中。眼前的這兩個人不知道是否是吉普賽人,但是那濃鬱的波西米亞風加上這清新動人的民謠,放蕩不羈的吟遊詩人形象三三兩兩就勾勒了出來。
可是,雨果卻不由自主就沉浸其中,因為在那音樂的靈魂之中,他可以嗅到自由的味道。
在這一次的徒步旅行之中,雨果認識了許多吟遊詩人,他們也許並不專業,他們也許並不頂尖,但是他們的歌聲之中卻有著令人著迷的故事,一闋旋律、一截歌詞、一首音樂,代表的就是一段人生。
這才是音樂的靈魂。
雖然這是民謠,但雨果卻能夠感受得到,在民謠的靈魂深處有著和搖滾一樣屬於自由的不羈和奔放,那種能夠觸動到內心柔軟的情感都是一樣的。
“我們曾經也這樣過,不是嗎?”耳邊傳來了聲響,打斷了雨果的思路,他不由猛然轉過頭,然後就看到了站在身側的福金。福金似乎察覺到了雨果眼神裡的疑惑,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語,“我們也曾經這樣,帶著樂器在公路上流浪,將樂符帶到每一個角落。”
福金說的是榮耀至死最早開始為人們所知的公路巡演。正是那些流浪的歲月,鍛造了屬於榮耀至死獨一無二的風格。“這樣隨心所欲的表演,總是讓人熱血沸騰。”雨果點了點頭,重新轉頭看向了那兩個人,嘴角不由就浮現起了笑容。
很多時候,他們不是為了表演而表演,就好像眼前兩個人一樣,腦海之中浮現出一段旋律,然後就直接演繹出來,在創作和表演的過程中享受著音樂所帶來最純粹最簡單的快樂和幸福。“幾近成名”和“沐浴晨光”裡不少曲目,都是在那段歲月裡萌芽的。
“如果你願意,我們現在也可以再嘗試一次,反正我們現在就走在路上。”福金聳了聳肩,隨意地說到,福金轉頭瞥了雨果一眼,又補充了一句,“反正你現在這個樣子也沒有人認得出來。”
現在的雨果留著絡腮胡,遮擋住了半邊臉,平時又帶著棒球帽,幾乎整張臉都被隱藏了起來,確實很難認得出來。此時眼前這兩個人的表演正好結束了,周圍零零散散的觀眾都紛紛鼓掌起來,兩個人露出了禮貌的笑容向觀眾表示了感謝,但隨後兩個人就低聲交談了起來,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新想法。
雨果卻是輕輕笑了笑,“可你們還是很容易就認出我來了。”昨天在戒。毒所門口,他們根本沒有任何懷疑,就認定了來人是雨果,他又接著說道,“當然,如果真的希望如此,我們還是可以這樣做,只是,意義卻不一樣了。”
雨果沒有過多解釋,福金卻一下就理解了。不說雨果現在的知名度有多麽大,即使是榮耀至死其他四名成員也都有廣泛的知名度,他們繼續像以前那樣在街道上流連進行表演,很快就會吸引人群過來看——不管是為了他們的音樂還是湊熱鬧,這就使得他們的表演變了味道,失去了眼前這兩個波西米亞人的隨性和自由。
“站在圈外的人,總是想要進來;可是圈子裡的人,卻看著外面的世界羨慕不已。”福金沉聲感歎到,最近這半年,福金的感觸特別深刻,特別是奧斯卡之後這段時間,榮耀至死所經歷的一切,雨果所經歷的一切,讓福金對於音樂的認知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就是圍城。
“你和亨利交談過了嗎?打算什麽時候告訴他樂隊的事?”福金不由壓低了自己的聲音,因為眼前的兩個人又開始演奏了起來,這一次演奏的是一首憂鬱的小慢板,他們似乎根本不在意周圍的嘈雜,只是完全沉浸在音樂世界之中。“百代唱片應該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我們進入錄音室了。”
“現在進入錄音室不是不行,但我不想。”雨果直白地說出了內心的想法,雖然榮耀至死已經完成了突破,雖然創作出“航行()”之後他也掙脫了束縛,但錄音室就好像一個銅牆鐵壁構成的鐵盒子一般,與整個世界的自由、隨性、散漫、輕松、愜意完全隔絕。
福金輕輕扯了扯嘴角,只是不知道是微笑還是無奈,“你知道百代唱片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如果你真的不想,就讓亨利暫時裝作不知道好了,反正你消失了一個月,所有人都找不到你。”
來自百代唱片的壓力,尼爾和福金兩個人是最清楚的,因為過去一年時間裡他們兩個才是最為專注的人——當然閉門造車也讓兩個人顯得更加苦悶。 自從去年百代唱片和榮耀至死簽下了大合約之後,所有人都在期待著這份合約將會取得什麽樣的回報,恰恰這又是對於搖滾樂隊來說分水嶺的三輯,更是讓人翹首以盼。
時間一天一天經過,百代唱片的壓力增大,亨利的壓力增大,榮耀至死樂隊成員的壓力也在增大。
雖然亨利從來不會向雨果抱怨這些事,哪怕提都不會提,但雨果卻可以想象,百代唱片和亨利之間的緊繃。之前是因為雨果一直忙碌電影的事,而且對新專輯始終沒有任何清晰思路,所以才一拖再拖;但是現在卻不一樣了,雨果已經調整好了狀態,樂隊也已經恢復了狀態,那麽專輯的事再繼續拖下去,真的沒問題嗎?
此時,眼前這對波西米亞人正在輕聲歌唱著,“我聽到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是,距離你的生命終點也不遠了,可憐的男孩,我會走遍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就在雨果的腦海裡冒了出來,“我們為什麽要回到錄音室進行錄音呢?我們為什麽不能在城市、在自然、在……在任何一個角落裡進行錄音呢?我們為什麽不能在路上製作我們的專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