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法器自然不可能在千帆駐泊的碼頭處進行,兩人並肩而行到了位於城郊的福澤粥場小西院兒。
依舊是那間正堂,只是裡面沒再擺上名喚醉花陰的獅子國異種花卉。接過奉上的茶湯隨意呷了一口後,葉易安便迫不及待的看向了言如意,此時此刻,那裡還看得出半點他素來的沉穩?
難得看到葉易安如孩童期盼心愛玩具般的猴急,言如意小小的驚愕了一下後抿唇一笑,從袖中掏出了一件物事。
懷著極高的期望乍一見到這物事,葉易安心中陡然一涼,這純然是本能反應。隨即他便靜定下來,言如意既然拿得出手,這件東西總該有不凡之處吧。
這是一件類似上衣般的物事,卻沒有袖子,方方正正的只在一邊露出三個洞來,一大兩小,分明是供頭部及兩臂穿出之用。
言如意將之抖開向葉易安展示了一下後,便將之放到了兩人座位中間的小幾上,放下時嘩啦作響,這件看來不起眼到甚至有些寒酸的東西居然是由金屬製成。
放定之後,言如意伸手向葉易安做了個請的姿勢,任其自由品鑒。
葉易安伸手去拿,第一下居然沒拿起來,當其第二次將之拎起時卻不免怎舌,這麽一件小小的東西份量居然幾達百斤之重!
將此物攤開之後細看,任葉易安用手指在上面碾動了十多回,依然無法判定其所用的材質究竟是什麽金屬。
這種性質不明的金屬被打造成一個個如魚鱗般大小的環,每一枚魚鱗環又與周遭另四環相套扣,形如網鎖,一個個網鎖最終綴合形成衣狀的整體。但任葉易安極目細觀,卻看不到每一個小環上有絲毫裂縫的痕跡,好似它天生就是這樣,而非人工打造套扣連綴。
這件毫不起眼的物事上卻蘊含著讓人歎為觀止的鍛造技藝,其渾然天成的狀態真可謂是巧奪天工。
低調的精致,無聲的奢華!越是細看,這件烏不溜秋的東西便越是讓人目眩神迷。
“這是一套魚鱗鎖子甲的甲身,據傳是六百年前由寧無缺於落霞洲親手煉製而成,可惜任我用盡辦法也沒能發掘出其神異之處,或許易安兄能辨明真偽,並為我一解其惑”
聽說此物乃是出自寧無缺,葉易安正在甲身上滑動的手指陡然一頓,而後也無多言,直接將此殘甲穿到了身上。
百斤重物臨身,隨之而來的拙笨感不言而喻。不等言如意出言提醒,葉易安先已驅動了丹力。
丹力方一驅動,或許只是幻覺,葉易安心湖之中突然響起了一聲悠長的嘶鳴,這種感覺如同塵封多年的絕世名劍破土出匣時的那一聲龍吟,隨即丹力便如大河決堤般向那甲身狂瀉過去。
初時尚不覺如何,但當丹力傾瀉到大半時,拙笨甲身突然開始變緊,直到與葉易安的身形完全匹配之後方才停止。在此一過程中甲身也在變輕,並越來越輕,輕到最後時已然恍若無物。
這兩個異變完成之後,原本拙笨的甲身穿在身上就如同新長出了一層皮膚般,若非刻意去看,簡直感覺不到。
隨後,烏不溜秋的甲身上開始暈出深碧之光,當深碧光芒隱去時,玄黑之光複又顯現出來。
二者交替出現,變幻的速度越來越快,當丹力的抽取到達頂點時,
組成甲身的無數個魚鱗環上突然凸顯出一個個盤曲紐結的怪異符號,這些符號顯現出來後便虛懸漂浮在二色丹光之中。其場景真是神異玄奇到了極點。 可惜,那些盤曲紐結的怪異符號凸浮出的時間尚不到十個彈指就又隱沒了回去,隨之甲身的深碧、玄黑兩色毫光也隨之褪去。
甲身重又恢復成了烏不溜秋不起眼的樣子,除了重量沒有再變化之外,剛才的一切不過是曇花一現,轉眼即逝。
而此時的葉易安卻覺凝丹搖動,這是丹力耗空時最為典型的征兆。
言如意看著那複歸於平凡的甲身,雙眼粲然生輝,“非修煉《蛹蝶秘法》者不可控馭,這果然是寧無缺親手煉製,六百年前名動天下的裂天戰甲”
盡管丹力被抽取一空,但對於這件此刻穿在身上輕若無物的甲身,葉易安滿意的簡直要仰天長嘯方能抒發興奮之情,且不說這是與他修煉功法同出一源的無上妙物,單是為了最後顯現的那些怪異符號就足以讓他驚喜莫名。
盡管那些盤曲紐結的怪異符號只是驚鴻一瞥,卻足以讓葉易安認出那是雲文,他竭力收集、夢寐以求的雲文。
葉易安強自控制住心底的狂喜與興奮,“既是戰甲,那其它的部分呢?”
這時代甲胄不是什麽稀罕物事,襄州城樓上值守軍士所穿的明光甲更是日日可見,葉易安自然也知道一套完整的戰甲應該包括甲身、甲袖、甲裙以及配件四個部分。
甲身防護整個上身,甲袖防護雙臂,甲裙主要是為護襠。配件裡應當有防護頭部的頭盔,分為遮臉與不遮臉兩種。有的配件中甚至還包括戰靴。
如此方才算得是一套完整的戰甲。不管寧無缺當初煉製的這一套戰甲都有些什麽,但既然能稱之為戰甲,必然不會只有甲身這一件。
聞問,言如意搖了搖頭,“我手中便隻此一件,至於其它的部分現在何處我亦不知,畢竟是六百年了”
葉易安凝視言如意許久,言如意迎著他的眼神中沒有絲毫閃爍。
良久之後,葉易安收回目光的同時,已將鷹面人的煉器五色棒扔到了小幾上,“換了”
言如意看看五色棒,再看看葉易安絲毫沒有脫下意思的甲身,神情頗為複雜。盡管知道這件裂天戰甲的殘件對她毫無用處,但葉易安患得患失之心太重,還真怕她反悔變卦,遂出口問道:“寧無缺到底是誰?又有著怎樣的過往?”
言如意收起五色棒後再次搖頭,“此事我不能說,以你的身份不能知道,也無需知道,更不要四下打聽,否則引火燒身時便是悔之無及了”
見她說的鄭重,葉易安也就沒再繼續追問,只是心底的疑惑更深更濃。
一時間正堂內的氣氛有些凝重,言如意端起茶盞輕輕一笑,“六百年了,寧無缺是誰有何重要?易安兄只需知道這裂天戰甲實非凡品就夠了,可惜你當前修行境界太低,丹力既不足,淬煉的也不夠,難以將其威能盡數發揮出來”
聽到這個葉易安無奈一笑,何止是難以盡數發揮威能,以他如今的修行境界,就連這件裂天戰甲殘件究竟有哪些威能都難以辨認的完全,又何談其他。
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好法器可不好用啊,只能留待以後逐漸開發了。
這時,言如意突然又提了一個要求,要求葉易安若能將甲身上那些盤曲紐結的怪異符號顯現不落時,準其對符號加以記錄。
“這也是此次交換的條件?”
“不是條件,是請求”
“依我的修行境界能做到這一步時不知是多久之後了”言至此處,葉易安心中驀然一動,“怎麽?言掌櫃也對雲文有興趣?”
聞問,此前一直說話直爽的言如意卻遮遮掩掩起來,隻說好奇而已。
見她如此,本想與她切磋雲文已補充自己之收集的葉易安難免失望。不過這事也勉強不來,只能作罷。
看到言如意在雲文之事上的遮掩,想及她以前曾經說過《太陰真經》乃是以雲文寫成,再想及她對言無心的關注與執著,一切其實都清楚的很了。
《太陰真經》裡究竟記載了什麽?能讓背景如此不簡單的言如意為了它都不惜甘冒奇險。若非顧忌言無心在上面下的禁製,葉易安真想打開看看,盡管能看懂多少實在說不準。
事情辦完,葉易安起身告辭,言如意卻提議要送他到鳳歌山,給出的理由是使其借助陰陽爐盡快恢復丹力,以免影響兩人的合作。
對此,葉易安沒有拒絕。
再次乘上素帕所化的飛毯去往鳳歌山時,葉易安看著身邊的言如意,突然醒悟到這個女子實是世間唯一知道他修煉《蛹蝶秘法》之人,一念至此,心中難免覺得古怪。
兩人曾經同生共死的並肩戰鬥,互相掌握著對方的一些核心信息,卻又如此陌生。
熟悉的陌生人?
這種狀態還要延續多久?
或許是察覺到什麽,言如意問道:“怎麽?”
“沒什麽”葉易安說完,沉吟片刻後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你究竟是誰?”
回答他的是沉默,良久良久之後,就在葉易安以為她不會說話了時,言如意幽幽一聲歎息,“你究竟是誰?”
對於葉易安來說,他的來歷是不可對人言說的秘密,所以他能回答的也只有沉默。
許久之後,言如意又是一聲歎息,更深更長……
兩個身懷秘密的人即便現在正並肩而行,即便馬上又要一起去冒險,卻注定了只能成為熟悉的陌生人。
只是,他們身懷的秘密究竟是不能言說,還是因為……缺乏信任。
這一回言如意沒上鳳歌山,將葉易安送到之後便轉身而去。葉易安也沒刻意驚動林子星等人,顧自往陰陽爐所在修煉,一夜時間過去,待天邊微露晨曦之時,丹力盡複的他悄然回到了襄州城中。
這天上午葉易安本不欲去州衙,正在家中研讀《蛹蝶秘法》第二層時,有州衙雜役上門,言說方別駕傳見。
州衙之中正在伏案寫著什麽的方竹山見葉易安進來,放下筆從案頭上挑出了一份公文,“你看看吧”
這是一份異常正式的公文,從稱呼到行文的格式與措辭,乃至最後加蓋的官印都是一絲不苟,印章有兩個,“道門襄州都提點”、“敕建廣元觀監觀”其實印章的主人只有一個。
以虛谷名義發給襄州州衙的這份正式公文就隻說到一件事——葉易安其人有邪法術士之嫌疑,因其身份敏感不宜再擔任副都頭之職司,亦不宜於繼續效力州衙,當予以開革雲雲。
“修行者非道門出身就是邪法術士?廣元觀還真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哼,好威風,好霸氣”
在本朝只要貼上“邪法術士”四字,其結局不是老死黑獄,便是當街燒死示眾。如今廣元觀卻將這四字貼在了葉易安身上,前面加上的“疑似”兩字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對邪法術士的處理乃是道門的權力所在,這份公文隱含之意已經非常明顯——若是州衙不將葉易安開革,若是葉易安不肯聽話,撕破臉時廣元觀就要將葉易安以邪法術士加以緝捕了。
看完之後葉易安將公文送還給了方竹山,“一切聽憑大人安排”
“你去將昨日緝捕的那十二名賊子移交給廣元觀,此事做完之後你便暫時離開州衙”
見葉易安面色不變的接受了自己的安排,方竹山滿意的點了點頭,“同城之內卻將這種公文送到了本官案頭,虛谷老兒既然想鬥,本官就陪他鬥上一場。這段日子你雖不用再在州衙用事,但萬勿離開襄州。對了,昨日你在望江樓宴請的那些朋友,不妨趁這段空閑日子多走動走動”
葉易安會意點頭,辭出之前推薦劉班頭接任自己空出的副都頭之職,方竹山自然應允。
走出州衙時抬頭看了看天空,居然莫名的感覺到一陣輕松,至少在這段時間裡他不用再掛心州衙及州城的靖安事務,重又恢復自由之身了。
移交那十二個魔門徒眾的事情葉易安自己沒去,交代給了劉班頭。 他只是去雷雲那裡坐了坐。
風頭正勁的葉易安突然離職,一並連捕快身份都不再保留,其副都頭一職由劉班頭繼任,等這個爆炸性消息在州衙傳開,並開始向市井間擴散時,葉易安早已回到了居所,不理會因他而起的熱鬧了。
回來之後,他先行遣退了那四名天機谷弟子,一並將一封剛剛寫好的書信著他們交給陳方卓。
四名面帶訝色的天機谷弟子走後,葉易安即從門外鎖住了小院的門戶,而後進入空閑了好些天的暗室開始心無旁騖的修煉《蛹蝶秘法》
他在地下暗室,修煉中又入了定境,自然不知道他這小院門前走馬燈似的來了許多人,小胖子、劉班頭、一些個捕快甚至還有許多幫派大豪都懷著各種心思前來拜訪,好在他提前從外面將門鎖了,否則這一天光是會客都已不夠,那裡還能潛心修煉?
上午開始修煉,黃昏時收功,葉易安隻覺份外舒爽,若非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依著本心他真想就此長居鳳歌山中做一個心無旁騖的修行者。
日日沉迷於追尋金丹大道的無窮意趣之中,偶有閑暇則緩步山中,聽松濤陣陣、觀雲卷雲舒,心中不染半點塵埃,亦無絲毫瑣事縈懷,這樣的日子該是何等逍遙快活。
可惜,可惜啊!
感慨之中,葉易安離開暗室出城到了福澤粥場,當其見到言如意時,適才的那一點感慨早已被藏入心湖深處。
就在今晚,冒險的時刻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