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用坊區結構的長安城就像一幅整齊的棋盤,紫極宮下設的明經堂就開辦在這幅棋盤最中心的位置。
位於光福坊內的明經堂名曰為“堂”,整個建築卻是典型的道觀式樣,只是這個道觀從不對外接受香火罷了。
此地本是一正三品京官的家宅,後來這京官告老致仕之後意欲還鄉落葉歸根,臨走前上表天子請將此宅度為道觀,因是如此,明經堂仍然保留著家宅的許多特征,高高的圍牆與後花園一個不缺,這也就使得它愈發不顯山不露水起來。
虛相親自帶著葉易安到明經堂報到,一應手續辦理異常嚴格,其間還有許多古怪的規矩,譬如絕不能探問其他學員的姓名籍貫;絕不能顯露丹力術法;除非十天一次的休沐日,否則決不允許私自出觀等等。
手續辦完後,虛相再次叮囑葉易安不得生事之後便大袖飄飄的去了。經過一番如同學子初進州學的忙碌後,葉易安終於趕在午時前安頓停當。
明經堂內膳食是一水兒的素齋,製作精美,味道甚佳。住處房間雖小,勝在能保證一人一間,無需與人合住,由是,除了那嚴格的近乎苛刻的禁酒令之外,葉易安也沒什麽不滿意的。
這一天是報到日並不開始講經,當天下午,清閑下來的葉易安便到了明經堂內設的藏書房,循著李博士開出的書單將一應書籍都借了出來。
望著懷中那一疊書原本還頗有些撓頭,但當他回到房間攤開《春秋繁露》看起來時,卻在不知不覺中沉了進去,當其再次抬起頭時,已是日影西斜。
葉易安站起身長長的伸了個懶腰——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如此單純閑適的時光了,這一下午看過來,心底竟然莫名的生出些淡淡的滿足。
吃過晚飯後他也沒到後花園閑逛,而是繼續看書。他有跟隨師父葉天問讀書的底子,身為修行者又最能凝神定思,是以效率極高,看書極快。約算下來,李博士給他布置的以十天為界限的任務最多五天即能完成。
一夜無話,第二天明經堂正式開講。葉易安也見到了除他之外的另三十九名學員。
葉易安在打量別人時,別人也在打量他,且無一例外臉上都露出了頗為驚訝並豔羨的神色,這一切只因為葉易安的面相實在太年輕了,在一群皆是中年人相貌的學員中堪稱鶴立雞群,想不惹人關注都不行。
修行者的修行境界一旦突破到靈丹期,體內凝丹便會自然生發出駐顏功效,所以修行者當下呈現出的相貌往往也能反應出他們修行境界突破到靈丹期的時間。
以此觀之,這四十名學員中大多都是在三旬至四旬時完成了靈丹期的突破,而葉易安……這當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若非誰都知道能入明經堂的人都不簡單,只怕這些人就要懷疑葉易安是不是元丹期後輩了。
凡被紫極宮招募之線人無一例外都是散修的出身,身為散修卻能在弱冠之年便將修行境界突破到靈丹期,怎能不讓人欣羨?
面對眾多關注的眼神,葉易安一一含笑回應,其間竟無一個遺漏,態度很親和、姿態擺的也很低。
這種眼神交流的特殊見面儀式過後,葉易安等四十名學員便在老師的帶領下開始了耗時長久的祭拜。
先拜道祖,再拜孔子,然後又是集體面向龍首原上宮城所在之方向遙拜,
儀式很正規,也很莊嚴肅穆,道祖、儒聖、當今天子一個不缺。 拜完之後開始授課講經,四十個人被分作了四處,每十個學員卻配了四個老師,兩個講道經,兩個講儒經。
隻從這些安排布置上便可清清楚楚看出,紫極宮對這些學員實是用心極深。
前面鋪墊的很足,氣氛搞的很莊重,但到真正開始講經後卻讓葉易安頗感失望。
並非這些老師們講的不好——能被紫極宮延請而來,這些老師無一例外都是第一流人物。讓葉易安失望的是他們的論調指向性太過於明顯。
他們的講經並非是依次講解經典,而是從道家及儒家經典中支離破碎的抽取不同內容糅合在一處,用以佐證、論述虛相所言之“人間天國”理論的正確性。
簡而言之,這裡根本不是在講經,而是在講紫極宮的“人間天國”理論。在講身為修行者也該忠於君王、輔保朝廷。
葉易安天性酷愛自由,尤其是經歷過黑獄暗無天日的禁錮與鳳歌山頂的頓悟後,內心深處更是對一切有礙於自由的論調異常反感。
原本還是饒有興味,但聽不多久便覺索然無趣。如果說道門設置的黑獄是禁錮人的身體,這紫極宮的明經堂則是禁錮人的頭腦心靈,只不過手段更隱蔽罷了。
盡管心下很反感,但以他的性格卻絕不會將這種反感形諸於色,面色如常的聽著,心中卻是在默思反芻昨日所看的典籍原文。
比起這些明顯有所偏向的老師,葉易安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既然他已認定金丹大道的實質不僅在於修行境界的提升,更在於對莊子所言之自由的追求,那他就決不允許別人來主宰他的頭腦與心靈。
課程安排的很滿,一日的講經之後還安排了堪稱海量的背誦任務。
葉易安曾經跟隨師父葉天問系統學習過經典,但學員中有他這般經歷的人卻很少,讓一個慣於山野的修行者再來這樣學經實在是件很折磨人的事情,但這些人又都知道此次考核的結果將直接關系到他們未來所能掌握的資源和權力,是以只能硬著頭皮堅持。
能被選中來此的人果然都不簡單,並不以好惡影響自己的行事,一個個誦起經來遠比各級官學裡的士子們更努力,看著他們的勤奮葉易安心中自有感慨——紫極宮著實是不簡單哪!
反覆的誦讀無疑會使這些內容深深鐫刻在心底,並烙印在心湖當中,潛移默化之下也自然會影響到誦經者的思維及行動,乃至是非判斷的標準,價值取向的選擇,紫極宮所意圖達到的目的就這樣潛移默化的影響到了這些人。
修行界中,這些大勢力做事時果然有其獨到之處,絕非僅僅只有鬥法廝殺那麽簡單。若非如此,他們也難有今日之成就地位吧!
想通了這些後,葉易安每日如常聽經,外在的表現絲毫不比其他學員來的差。但內裡卻將這難得的閑靜學習機會用在了對原典的廣泛閱覽與思考上。
他將時間分配的非常均勻,一日看儒家經典,另一日則看道典,上課時再反芻思考,兩相對比印證。日子過的平靜而充實。
不知不覺間已是九天過去,或許是見學員們都夠勤奮,第九日午後,明經堂宣布下午不再講經,準學員們出觀自由活動,領略一番天子腳下,首善之區的風采。
這半天再加上第二天就是一天半,這下子明經堂中頓時就熱鬧起來,葉易安心中也自高興,略略將房中的東西整理了一下後便出門直奔玄都觀而去。
玄都觀是長安城中有名的大觀,亦是敕令總領天下道門的大道正駐蹕之所,其佔地之廣,建築氣勢之恢弘,香火之鼎盛自不待言。
站在玄都觀外看著那一片黃色琉璃瓦綿延不盡的壯闊,葉易安久久凝望,這裡就是天下修行者矚目的中心,這裡就是林子月的修行之所,它的輝煌壯麗甚至遠超自己此前在襄州的想象。
鳳凰涅槃,林子月終究是苦盡甘來了!
玄都觀知客堂,當葉易安以家人的身份提出要見林子月的要求後,很快便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林子月從門外走了進來。
那急促的腳步聲已足以說明她的心情,盡管走的很快,但依舊能聽到她與人招呼的聲音,顯然,即便在規模如此浩大的玄都觀中,她依然算得是被關注的焦點,至少也是焦點之一,否則也不會短短的時間裡需要與人打那麽多次招呼。
“咚咚咚”跑進知客堂,林子月見到葉易安後臉上的笑容只是稍一閃現就馬上消失了,隨即臉繃的緊緊的。
久別重逢於他鄉,葉易安高興之余卻有些小小的不習慣,不習慣於林子月身上穿著的那身輕便道裝。
身處道觀之中,穿著道裝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當這身衣服穿在林子月身上時,在葉易安看來就完全不一樣了。
不喜歡!
實實在在的不喜歡!
“你在這裡等我”見葉易安看著自己的衣服,林子月低頭看了一眼後,走到葉易安身前隻說了這麽一句,就又轉身咚咚咚的跑出去了。
這一次等待的時間就長的多了,一連喝完三盞知客道人送來的茶水後,熟悉的腳步聲與沿途不斷的招呼聲才又再次響起。
當林子月重新走進知客堂時,整個素雅的房間都為之一亮,空間裡似乎在無形中增添了十分色彩。
重新而來的林子月褪去了道裝,換上的是一襲拂拂嬌長裙,其色如西天晚霞,絢爛飄逸。發髻明顯精心梳理過,恰是當前京中最為流行的倭墮式樣,華貴中帶著絲絲說不出的慵懶之意。
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烘托那張絕美的面龐。林子月與言如意不同,她的美本就是那種天生麗質的明豔,再經一番薄施淡妝精心打扮下來後更是靚麗到刺人眼眉的地步。
玄都觀知客堂本就是一個熱鬧所在,葉易安甚至能清楚感覺到就在林子月現身的刹那,原本頗有些嘈雜的知客堂瞬間為之一靜,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集中到了林子月身上。
知客堂內的變化讓葉易安高興之余,心中居然莫名的生出了絲絲縷縷的……自豪。
不管是在以前的鳳歌山還是現在的玄都觀,林子月注定都是那種焦點似的人物。但她的特異之處就在於,她實在具有著無視於焦點的天賦。
不管是事也罷,人也罷,只要無關於她,她盡皆能夠忽視掉,她僅僅只在意她所在意的,眼中也僅僅隻關注她所關注的。至於其他她根本不在意,縱然有百千人圍觀,她也能毫無負擔的做到視而不見。
譬如此刻,她的眼中就只有葉易安,她也就隻關注葉易安,至於知客堂中其他人對她的關注與注視,甚至連讓她稍稍斜斜眼眉都做不到。
目睹此狀,葉易安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感受。縱然離開襄州來到長安玄都觀已經兩年多的時光,林子月依舊還是鳳歌山上的那個林子月——那個根本不在意別人的想法看法;那個惟心是視;那個一怒即可拔劍、至情至性的林子月。
看著這樣的林子月一步步向自己走來,葉易安心底湧出欣喜與更多自豪的同時,也驀然生發出淡淡的擔憂。
為林子月的擔憂!
她的人,她的性格都太像一柄根本不懂得藏鋒的絕世名劍,至情至性、至純至淨,卻太過於鋒銳畢露,但……剛鋒豈非易折?
“跟我走”林子月走近過來,一句話打斷了葉易安的思緒。
兩人相跟著一起走出知客堂,走出玄都觀。其間一襲拂拂嬌的林子月招引了眾多香客的目光,葉易安淺淺一笑間搖了搖頭,再不去想那些讓人煩心之事。兩人的相聚實在太難得,又何必自己給自己掃興。
一路上林子月一句話都沒說,臉上也是一副很不高興的樣子。但葉易安卻並未太在意,女為悅己者容,剛才林子月急急忙忙回去妝容打扮的事實本身就已說明一切了。
終於出了佔地廣大的玄都觀後,一直默默而行的林子月突然轉過身來,惡狠狠道:“老娘真想打折你的腿”
再次聽到這熟悉無比的話語,葉易安嘴角油然浮現出了笑容,“我又怎麽招惹你了?”
“師兄分明說你九天前就由襄州動身來了長安,怎麽直到現在才來找我?”
面對林子月的興師問罪,葉易安正要回答時,身側驀然傳來一聲驚喜之極的呼喚,“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