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五月天氣悶熱異常,熾烈的陽光攜帶著無盡的熱量炙烤大地,金黃的陽光把落下來將青色的草地蓋上一層厚厚的白色光暈,白色如利劍般讓人眼前一陣晃目,窒悶的天氣似乎將有一場暴風雨來臨似的。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愛宕山上眺望南方,一定可以看到在攝津西南方向的海面上,正逐漸飄來一大團烏黑的雲彩,這種悶熱的午後通常是沒有人願意出門行走的,站在太陽下曬一會兒就會覺得渾身難受,不消片刻就仿佛從水裡打撈上來似的,渾身上下被汗水浸透。
二條禦所一處僻靜的角落裡,夏蟬依然不知疲倦的奏鳴著,如若吹奏著一曲旋律單調的催眠曲,只可惜值此危難時刻,院落裡的婦人們卻不敢有絲毫的睡意,近衛賢子就像一隻受驚的母獸,摟著三個女兒緊張的盯著院子外的動靜,似乎等待著有一絲風吹草動就帶著她們躲入某個房間裡。
“咚……咚……”
一陣又一陣沉悶的聲音仿佛悶雷滾動,撕開午後近乎凝固的空氣,震的近衛賢子懷裡的兩個孩子渾身發抖,年長足利輝子抱著妹妹足利淳子,畏懼地說道:“母親大人,壞人就要打進來了,輝子真的好害怕,輝子和淳子會不會死掉啊!”
近衛賢子勉強笑著安慰道:“不會的!相信母親一定不會讓你們受到危險的。”
足利義輝與她一共生育兩個女兒,長女輝子今年十三歲,次女淳子今年九歲。這對姐妹繼承父親的勇敢和母親的善良。小小年紀就知道幕府的日子艱難。主動跟著女官學習女紅製作漂亮的衣裳減少開支,就連輝子自己的嫁衣也是親手縫製的。
兩個女兒從小懂事省心,為近衛賢子這些年黯淡的生活增添幾抹亮色,自從嫡長子輝若丸離奇病歿以來,近衛賢子就被足利義輝徹底拋入冷宮,幾年裡就連到房間就寢過哪怕一次的機會都沒有出現,偶爾過來看看女兒也絕不在她這裡呆上超過半個時辰。
自從幾年前,足利義輝阻撓足利義時晉升従二位。導致惡了兩家親密的關系以來,關東將軍府對幕府的供養一年比一年削減,京都騷動連一兵一卒都沒派過來,以至於足利義輝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三好長慶驅逐奉行、霸佔京都,給幕府本就不強的權威狠狠的一擊。
顏面上的損失到是其次的,最大的問題是獻金的大名逐漸消失,往年來京都供奉的大金主越來越少,關東與羽奧大名全部被關東將軍府收入囊中,不但增加足利義時的獨立性,更進一步導致足利義輝魯莽的翻臉帶來大量的獻金削減。
初時足利義輝還不覺得怎樣。到永祿八年(1565年)以後各地大名來到京都進獻金銀的使者越來越少,到永祿十年(1567年)幕府的獻金收入跌落到天文二十年(1551)的水平。這落差高打永祿三年(1560年)頂峰時期的二十倍。
幕府與最大的金主和支持者疏遠關系,直接導致幕府權威衰退財政困難,偏偏足利義輝又是個硬骨頭,好馬不吃回頭草,,為將軍尊嚴堅決不服軟認輸,就這麽頂著朝廷不讓晉升従二位的動議成文,結果那自然是關系越來越差,幕府收到的獻金降低到今年只有區區的永樂錢三千貫文,這種一千貫文還是指名道姓給虎姬的義姊近衛賢子的化妝料。
在義弟足利義時那裡吃了個大虧,不但顏面大失還丟了重要的財政來源,恨屋及烏就連帶到無辜的近衛賢子身上,一千貫文化妝料被足利義輝派人撥付給近衛賢子,他自己則連過來走一趟說幾句場面話的必要都給省了。
去年足利義輝把進士晴舍的女兒小侍從納為側室,對近衛賢子和兩個女兒就更加冷淡疏遠,想見孩子就派人把兩個女兒接到那邊的禦所玩耍幾天再送回來,今年年初一千貫文化妝料事件前後,住在另一邊禦所的新夫人小侍從懷了身孕,還有不少幕臣去那裡慶賀送禮,期待著小侍從能誕生公方殿下的長子,至於近衛賢子這冷灶大概是不會有人想起來照拂一二的。
足利義輝也不是沒想過辦法應對策略,他也曾經效仿朝廷使用山科言繼賺外快,派出大館輝光四處到外化緣賺點錢,財政拮據迫使足利義輝頻繁的派出使者,往返各地深度介入調停各國領地爭奪,並從中賺點外快來支撐快要破產的幕府財政。
可那點錢來的實在太慢,也不能滿足足利義輝以及奉公眾的需求,無奈之下治好將每年幕府需要支付給幕臣們的年俸,從原來的永樂錢數百貫文統一降低到一百貫文以內,最高的攝津晴門八十五貫文,這點錢養活一家人在京都的日常開銷都是個問題,就別提去酒屋時常喝點小酒消遣了。
三淵藤英、仁木義政等重臣人的年俸也降低到五十貫文,年輕的奉公眾成員只能領到幾貫錢的象征年俸和三人份扶持米,這待遇和幾年前每個奉公眾武士都有幾十貫文年俸簡直不能比,比如大館晴光這種隱退在大津城,有自己生活來源的幕臣就乾脆不給年俸了。
拮據的生活給二條禦所帶來大量問題,足利義輝很快就下令裁撤許多小姓和侍女,近衛賢子所在的禦所裡人手從原本的三十余人被撤掉只剩下八人,教習兩個女兒的女官更是全部辭退,人手不足導致禦所內的幾處花園荒廢,荷花池無人清理疏通淤塞的水道而變成一汪死水,一到夏天成為蚊蟲滋生的地方。
生活質量大幅度下降並沒有讓近衛賢子感到灰心失望,她也沒有怨丈夫移情別戀的薄情寡義,依然無怨無悔的照顧這個家。她知道丈夫這些年大手大腳花錢慣了。乍然之間衰落到置辦幾件像樣的衣衫都要斟酌再三的地步。就悄悄把一千貫文永樂錢轉托給攝津晴門,而她自己則隻拿著幕府給予的每個月十貫文的化妝料養育兩個女兒。
嫁給足利義輝以前,近衛賢子也曾是京都公卿圈子裡知名的才女,在女官被辭退的日子裡便承擔起孩子的教育,兩個乖女也是這個時候學會女紅,用稚嫩的肩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為辛苦的母親分憂解難。
此時她還不到三十歲,養尊處優近三十載造就近衛賢子嫻靜淡雅的貴婦人氣質。保留著少女時代引以為傲的嬌俏秀靨,又兼有少婦所獨有的風情萬種,仿若高山雪蓮矜持清高,又像一泓秋水純潔清澈。
此刻正值女人一生中最燦爛的歲月年華,卻因為生活艱難而沒錢去擦粉抹胭,華麗的打褂全被她拿去賣掉換錢,自己則穿著樸素的居家衣裳像個普通的婦人抱著孩子,溫柔地說道:“不用害怕,他們不會傷害到我們的!相信你們的父親一定會打退敵人的。”
“轟隆……板載!”
禦所不遠的方向傳來喧鬧與歡呼聲,嚇的兩個孩子縮在母親的懷抱裡不敢動彈。幾個小侍女瑟瑟發抖的躲在回廊下、房間的角落裡互相相擁嚶嚶哭啼,近衛賢子憂慮的看了一眼角落裡緊閉的院門。思索著怎樣才能逃過一劫。
近衛賢子的秀眉輕蹙,暗道:“若是能逃出禦所,到兄長那兒避難就好了。”
忽然傳來一聲尖叫,將她的思緒攪的七零八落,把兩個女兒嚇的直往她懷裡縮,近衛賢子努力鎮定著精神探頭向外看去,只見小小的院落裡站著幾十名黑衣蒙面的武士,他們半跪在庭院裡如一排石像絲毫不動半分,庭院中央只有一位黑衣武士站著。
那黑衣武士低聲道:“禦台所殿可在房間內,恭請禦台所殿敘話,在下有要事相商。”
近衛賢子見他們不像壞人,便輕輕探出半個身子,小心翼翼的額外難道:“你們是什麽人?”
黑衣武士借去面罩,露出蒼老的面容恭敬的說道:“在下服部石見守保長,四十年前曾在幕府短暫效力過,奉敝主之命接引禦台所殿離京避難,請禦台所殿收拾行囊速速啟程,京都城內另有一支軍勢作為接應。”
“你家主君是?”
“正是關東公方足利亞相殿,在下奉主上之命,保護禦台所殿的安全……”服部保長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距離不到五十米外傳來一陣激烈的鐵炮交火聲,旋即面色一變躬身道:“三好軍已經打入禦所內,在下埋伏在禦所外的暗哨在附近有兵火交接,說明禦所已經不安全了,事不宜遲,還請禦台所殿速速啟程,遲則生變也!”
“義時的家臣的話,妾身就可以放心了,妾身也沒什麽要拿的,稍作準備就可以啟程……”近衛賢子松了口氣剛轉過來安撫女兒,忽然一愣又轉身問道:“公方殿下也石見守殿,被救下來了嗎?”
服部保長臉一黑,暗道怕什麽來什麽,撐地俯首道:“……抱歉!公方殿下正在前線與三好軍激烈交戰,恕在下兵微將寡無能為力,還請禦台所殿快些行動吧!”
“殿下不走,妾身也不能走,況且慶壽院還在,妾身不能就這麽走掉。”近衛賢子神情一黯,放慢腳步又坐下來,說道:“還有公方殿下的另一位夫人,小侍從殿還懷著公方殿下的骨肉,那很有可能是一位健康的小殿下,妾身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公方殿下的子嗣受到傷害。”
服部保長急的直上火,一揮手幾十名忍者如離弦之箭迅速躥出寧靜的院落,自己則跪坐在庭院裡嚴肅的說道:“禦台所殿可知道如今這二條禦所有多麽危險,京都又是多麽的危險,將軍殿下的弟弟足利義秋在東寺宣布將要在今日傍晚前往大內裡覲見天皇,正式受封征夷大將軍宣下,禦台所殿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足利輝子與足利淳子悄悄的走出房間,跪坐在她們母親的兩側,好奇的打量著面容蒼老黑衣武士,這是她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二條禦所以外的男人。足利淳子的年紀小還不懂二條禦所有多大的危險。只是單純的以為母親不害怕就沒事了。
小女孩大著膽子張望跪坐在庭院裡的服部保長。很好奇老武士南腔北調的口音,笑聲對足利輝子說:“外邊的武士好奇怪,衣服也是從沒見過的奇怪樣子。”
近衛賢子輕聲的告誡女兒們要尊重客人,隨即淡然的說道:“請石見守言明。”
服部保長鄭重其事地說道:“請禦台所殿一定要明白,將軍殿下很危險,而且非常危險……”
……
未時末,三好政康親率三千軍勢攻入西城門,並於城門虎口內的方寸之地與四十余名武士激戰。奧山休賀齋手持兩把太刀左右開弓,以一己之力殺散數次三好軍的突襲,依靠並不純熟的二刀流力敵四名三好軍大將的圍殺,左支右擋始終不落下風。
自古以來常有以一敵十的猛士,卻罕有聽說以一敵百的戰將,即使溫泉關之戰的列奧尼達斯也只是面對十數倍於己方的敵人,大概只有類似西楚霸王項羽窮途末路於烏江自刎時的慘景可以超越,而此時足利義輝恰恰就是窮途末路。
每個守城的武士都要面對數十倍於己方的敵人,雖然同一刻不會被幾十支三間槍捅過來,但是看到一眼望不到頭的敵軍衝殺過來而己方沒有後援。這種絕望的心情所帶來的壓力是非常大的,精神緊張的時候體力消耗也會成倍增加。高強度的戰鬥全靠士氣支撐,所以旺盛的鬥志需要奧山休賀齋這般劍豪來激勵。
僵持延續一刻鍾,三好軍屢次組織足輕隊的突擊都被殺退,換上鐵炮隊集火戰術又被對方的十幾名騎馬武士的突擊給破掉,缺乏靈活性的鐵炮隊一套射擊動作需要一分鍾,有這功夫腦袋早就可以搬家好幾次了。
直到申時初,以寡敵眾的奉公眾大將上野伊賀守戰死,討取他的是奸詐的三好政康,他用一支造型小巧別致的懷鐵炮突然襲擊,殺死一時間疏忽大意的上野伊賀守,奉公眾群龍無首士氣崩潰節節敗退。
四十余人轉眼間討死大半,奧山休賀齋的十幾個師弟也死掉一大半,唯有他依然生猛無敵以一己之力惡戰八方,無奈寡不敵眾左躲右閃漸有力不從心之感,最後帶著十余名殘部節節抵抗依然躲不過刀劍無眼,左側臉頰被劃了一道狹長的口子,身負多處重創才狼狽逃入三之丸。
與此同時,師岡一羽的遭遇也與他相差仿佛,不到四十名守軍也是堅持沒多久便戰死大半,師岡一羽本人挨左肩挨了一刀受傷不輕,被迫撤到禦所內進行緊急包扎治療,柳生宗嚴堅持的時間稍長一些,一直拚到還剩下七個人才退入北門,疋田景兼更生猛,帶著三個人從東門撤回到三之丸的大門裡,三個人就沒有一個是奉公眾。
活下來的武士個個掛彩,最輕的疋田景兼被流矢射中胳膊,要不是三好軍的竹弓威力弱的可憐,就他身上那套長袍大袖也免不了胳膊被射穿,幸運的是隻受了點皮外傷就逃了回來,一百多名奉公眾活下來的不到三十人,劍豪們死的還生十六個,這是整個二條禦所的武裝力量。
足利義輝吩咐所有人撤回禦所前防守,他自己則親自披掛上陣,穿著華麗的大楷手持太刀立於常禦所前,在他身後的榻榻米上插著數十把太刀,每一把拿出來都是價值千金的名貴之物,足利義輝寧願讓它們全部折損在此地,也不願意賣給肮髒的商人,或者落入更肮髒的足利義秋的手裡。
看到武士們個個負傷滿身血汙的淒慘模樣,足利義輝輕歎道:“辛苦伊勢守殿為余奮戰到最後一刻,余代表幕府感謝你的忠誠勇敢,伊勢守殿已經做完一位兵法指南所做的全部,所以請趁著三好軍沒有殺來之前,立刻離開吧!”
“請將軍殿下隨著在下衝出禦所吧!”上泉秀綱忽然撐地俯首道:“在下其實是奉命前來保護將軍殿下……”
足利義輝忽然笑著擺擺手:“不必說下去……該知道的余都知道,感謝伊勢守的為幕府的奉獻, 放棄關東的榮華富貴在余這二條禦所的小小一片天地裡堅守數年,一定很辛苦吧!到今天一切就要結束了,戰鬥到這裡繼續堅持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盡快回關東吧!告訴義時,余領下這份情了。”
“公方殿下!”上泉秀綱驚的呆住,沒有上陣的林崎甚助與駒川國吉,攙扶著受傷較重的奧山休賀齋與師岡一羽也跪下來。
這時候一位身穿僧袍的老婦人緩緩走來,她就是足利義輝與足利義秋的母親,曾對足利義時多有照顧的慶禦台,同時也是近衛賢子的親姑姑,削發為尼隱居多年的慶壽院,說道:“伊勢守一心奉公是為幕府良臣,貧尼以為公方殿下應該給予賞賜以為褒獎。”
“謹遵母親大人的旨意!”足利義輝恭敬的拜下,又起身說道:“余如今身無長物,所能給予的只有這一地的太刀和可憐的名譽,希望伊勢守不要介意一個將死之人臨別前的吝嗇。”
“公方殿下!您這是……”這下不光是上泉秀綱驚訝的跪下來,就連他身後的幕府家臣也跟著跪伏於地,神色淒惶地哀求道:“萬萬不可啊!公方殿下乃千金貴胄,堂堂河內源氏的嫡流的征夷大將軍,絕不能身隕此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