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賜便是遊走在這銅山集的一個世族子弟。
說起他的身份,不少安南人只怕都要露出敬畏之色。
芹苴阮家,乃是安南的封臣之一,百年之前,安南叛亂,這芹苴阮家招兵買馬,為安南朝廷平叛立下大功,而那時候,安南的所謂集權已經土崩瓦解,雖采取的是宋製,卻已經開始有了唐末後期節度使各自為政的亂象,而安南朝廷鑒於阮家的實力,便敕封阮家芹苴縣諸多的封地,足有方圓萬畝,萬畝糧田,這在中原,雖然不少,卻也不算是巨富,可是在安南,卻是數一數二了。
此後這百年的經營,芹苴阮家子弟開枝散葉,也出了不少安南聞名的人物,土地越來越多,已經不只在芹苴發展,在安南的東部算是頂尖的豪族。
阮賜乃是阮家當代家主的同胞兄弟,早在一個月之前,他便抵達了這裡,從此之後在這裡扎根,他喜歡這個地方,這個地方比芹苴熱鬧得多,每天都有各種新鮮的事,接觸到各種新鮮的人,白日的時候熙熙攘攘,夜裡的時候則是一夥新認識的人彼此相邀,醉生夢死,在這裡,只要有銀子便可以買到一切,大明的貢茶、倭國的清酒、蘇祿的檀香,還有各種各樣的女人,來自不同地方,有著不同的風情。
阮賜在這裡已經置辦了別院,佔地數十畝,雖然不大,卻是一應俱全,要知道這裡寸土寸金,可不是芹苴所能類比,即便是升龍也比不上這裡。
他現在每日便是與各種各樣的商賈打交道,時不時要去拜謁祿州侯的長史吳雄。
現在整個安南甚至於整個廣西。誰不知道這位吳雄吳長史的威力,每日擔負無數銀子的進項,決定了堆積如山的貨物的流向,他跺跺腳,銅山集的地皮就要顫一顫。只要他點了頭,肯給你源源不斷的貨物,那麽你即便是身無分文,第二日也保證你能夠家財萬貫。
這便是銀子的魅力,在這裡,無論你是大明的王侯。還是安南的顯貴,大家只會看你的身家,只要有銀子,你便是王侯。
阮賜在這裡的任務其實也是簡單,隨時聯絡阮家棉花的銷路,自從去歲開始。阮家便開始大量的種植棉花,幾乎所有的土地盡皆改糧為棉,這樣冒進的做法卻也是不得已,安南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於諒山那邊大量的吸引人力,再加上種棉的收益更高,所需的人力也是不菲。所以安南佃戶們的待遇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提高了工價,佃戶們自然也不傻,不可能隔壁家的王二種棉有飽飯吃,我在你家種糧卻是喝稀粥,所以這時候繼續種糧,不但收益降低,而且成本也要大增。
幾乎所有的糧戶已經難以為繼了,不少的小地主甚至到了破產的境地,土地無人肯耕種。提高長工和短工的工價,也沒有收益,最後不得不被大戶們收購了土地。
而種棉就能避免此類悲劇的發生,阮家種糧了,結果……郝風樓獲罪。
沒有錯。是獲罪,這個曾經四處承諾收購他們棉花的家夥,突然被大明朝廷抓走,整個安南頓時大亂。
這絕對不是開玩笑的,這麽多的棉花,人家還肯收嗎?假若不收,又會怎麽樣?
畢竟地主和大戶們可是付出了巨大的成本,下了如此的重本,假若無數田地裡生產出來的棉花一錢不值,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一年下來,什麽收益都沒有,不但沒有收益,還要虧下重本。
除此之外,不少世家大族,他們在安南擁有不少山林,阮家也是如此,他們擁有芹苴整整一座芹山,聽聞諒山需要鐵礦,需要木料,阮家早已組織人上山開采,這麽多的礦產和木料,可都堆積在自家新建的倉庫裡,就等著讓人運到諒山,得到白花花的銀子。
結果……卻是傳出如此噩耗,阮家固然是家大業大,或許咬咬牙能支撐這一年,可是家族數十年下來的積蓄還有老本,只怕都要賠下去。
此時的安南和大明一樣,種植在每一個人身上的,永遠是家族的觀念,對所有人來說,家族的利益是高於一切的,因為家族的每一分利益都與自己息息相關,至於安南,其實並不是他們考量的關鍵。
他們之所以處處將安南掛在嘴邊,無非是為了防止外來的大族侵蝕自己的利益而已。正如大明假若在安南進行統治,那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無非是漢人的官員開始在安南扎根,不少人借著朝廷的名目,在這裡和安南的世家奪食,這是安南人不能忍受。
反漢對他們來說,某種意義來說是捍衛家族利益的重要手段,因為只要安南還在,他們的子孫便可通過他們自己的規則進入安南的官場,他們的利益可以一代代的延續下去,而一旦漢人統治這裡就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了。
只是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急眼了,誰也不能放任雪花花的紋銀從此之後和自己再見,也絕不允許家族受到重創。
緊接著,開始有人暗地裡書寫陳情,開始四處活動,聯名上書,他們的目的很簡單,保住郝風樓才能維持自己的利益,讓自己得到好處。
於是,這場聲勢浩大的陳情運動在安南境內開始蔓延,如雪片一般的陳情送到了祿州侯府,而祿州侯郝政則是以極快的速度將這些陳情直送京師。
雖然陳情送了去,可是事情總是帶著許多不確定性,阮賜的心裡依舊七上八下,雖然諒山這邊還在斷斷續續的收棉花,可是他知道,郝家一旦獲罪,那麽大明朝廷就必定拿諒山這裡開刀,一人獲罪,全家遭殃,這是安南的傳統,也是大明的傳統。到了那時,阮家怎麽辦?
這不是好玩的,家兄修來了書信,屢屢過問的就是金陵的消息,顯然家兄那邊已經跳腳了,因為此時即便是改種糧食也為時已晚,這就意味著,一年之內,阮家在土地上不會有任何的收益,而且可以預見,安南到了年中就會大規模的開始缺糧。原本的計劃是,大家種棉花,大家再從真臘或者大明等地購買糧食,大明和真臘、蘇祿等地的糧商早就磨刀霍霍,就等安南人賣了棉,再用銀子購買他們的糧食。
結果……
幾乎可以預見,一旦到了那個地步,不但對所有的世家大族將是致命打擊,糧荒之下,再加上安南朝廷群龍無首,這個時候必定烽火四起,而這一次的烽煙絕不是從前那般,安南的貴族反抗大明,或者是胡氏的貴族和陳氏的貴族爭利,這是餓瘋了的百姓毀滅一切的戰亂。而這種戰亂在百年之前就曾發生,足以使所有人從古籍之中收獲到那場戰亂的可怕,多少曾經盛極一時的豪族被瘋狂的百姓衝破了高高的院牆,搬走所有的財物,凌辱他們的妻女,殺死他們的男人。多少曾經顯赫的世家就此破敗,甚至永遠消失在了安南。至於那些一蹶不振的豪族亦是無以數計,即便是阮家這樣趁亂而起,也不知付出了多少沉痛的代價,付出了多少族人的生命。
大家恐懼的根源就在於此,在他們看來,郝風樓絕不能玩完,一旦玩完,所有人都要陪葬。
所以他們無論是痛恨郝風樓,還是喜愛郝風樓,都不得不聲情並茂,上書陳情。無論他們喜歡不喜歡大明的朝廷,寧願接受大明的統治,也不願遭受那暴風般的洗掠。
阮賜雖然每日流連於鶯歌燕舞,與無數人把酒言歡,可是心中這塊大石依舊放不下,每日清早,他便要出現在安南的商行,坐在那裡吃茶,靜候消息。
可是一日日過去,大明朝廷的消息總是不見來。
今日清早也是如此,他在卯時過後便晃悠悠的到了,抵達這裡之後,不少人都是熟識他的,紛紛過來見禮, 阮賜一一還禮,與他們說笑,多是些昨夜玩的可曾痛快,或是哪裡新來了個清倌。
有人饒有興趣說近來作坊的鐵器又開始新一輪兜售,這一次,供貨多達九百多車,那些漢商們趨之若鶩都在爭搶雲雲。
也有人低聲議論,據聞現在鹿皮的價格,又漲了不少之類。
阮賜擔憂的可不是這些,他是世族,和安南商賈們所關注的東西不同,所以他只是慢悠悠的品茶,聞著這茶水的清香,默默的等候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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