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這個家夥,看上去文弱,其實心機卻是最叵測的,他深知神機衛的火銃犀利,關於一些從前火銃隊的戰報他也看過,當然知道,一旦動用火銃,驍騎營只有歇菜的份兒。
因此特意將火銃的事提出來,表面上是公允,實則卻是拉偏架。
那指揮使何健聽了,頓時勃然大怒,這劉斌言裡言外,都是對神機衛明嘲暗諷這口氣,如何咽得下,何健冷笑道:“即便不用火銃,隻用槍棒,也能打的他們滿地找牙。”
這一下子,不少人笑了。
大家笑的,無非就是神機衛不自量力,有了火銃的神機衛,還真是難以對付,可是沒了火銃,他們就成了沒牙的老虎,想要和以勇武聞名於世的驍騎營作對,這不是失心瘋麽?
那些驍騎營的人,心裡都暗讚這劉侍郎口齒伶俐,又心裡暗暗嘲諷這些鄉巴佬如此受不得激將,人家一句話,便自動跳出來,被人把話套住。
朱棣禁不住皺眉,他當然清楚,這樣對神機衛極為不公平,可是呢,他隱隱有些擔心,一旦動了火銃,就難免要傷人,這手心手背都是肉,這鉛彈可不長眼,一旦有了死傷,就不是比試,而是你死我活了。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眼下火銃的穩定性大大增強,以至於朝廷在京師和邊鎮,也都創了幾個神機營聽用,神機營最擅長的,當然是放火銃。近身肉搏,並不是他們的長處,以己之短對敵之長。這是兵法的大忌,神機衛這些家夥,未免有些目中無人了。
不過本性上,朱棣倒是喜歡這些家夥,平心而論,朱棣是個心機很深的人,這心機越深之人。往往最愛的,偏偏不是自己的同類,像劉斌這種各種指東打西。各種陰陽怪氣的,雖然他的言辭裡,永遠都挑不出毛病,落井下石。偏偏還不留痕跡的人。朱棣雖然治不了他的罪,也沒心思去給他製造麻煩,可是……朱棣卻是厭透了這樣的人,反而這些‘天真爛漫’的神機衛,倒是頗對朱棣的胃口,武人,就當如此,即便是容易被人忽悠。可是至少,骨子裡有那麽一股子不服輸的精神氣在。縱然看上去愚蠢,總是容易著人家的道兒。其實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喜歡太過聰明的人,有氣是劉侍郎這種,賣弄小聰明的人。
眼下……既然連神機衛自己都點了頭,朱棣也隻好順水推舟了,朱棣不由頜首點頭:“這件事,就這麽辦吧,來人,去準備槍棒……”
劉斌又笑了。
忍不住提醒朱棣道:“陛下,眼下天色已晚,時間倉促,只怕不好,既然是要比,一較高下,看看是京營厲害,還是交趾的操練之法厲害,那麽就決不能兒戲,尤其是神機衛遠道而來,人困馬乏,何不妨讓他們先休息幾日,陛下擇一良辰吉日,再進行比試,如何?”
劉斌看上去是對神機衛的關心,卻有他的意圖,在這兒比,沒什麽意思,這些神機衛不知天高地厚,那麽索性,這臉要丟,就丟大一點,鬧個滿城風雨才好,到時候看客越多,關注的人越多,這神機衛越是抬不起頭。
另一方面,眼下確實倉促,帶來的驍騎營官兵,大多數都不是精銳,若是擇日再比,五軍都督府那兒,肯定要重視此事,也就是說,這個臉神機衛能丟,可是京營卻丟不起,那麽怎麽辦?當然是要從驍騎營裡擇選出精銳中的精銳出來對敵,務必要有必勝的把握才好。
現在就比,一方面怕有什麽變數,另一方面,聲勢沒造起來,也沒什麽意思。
至於郝風樓……
對郝風樓,劉斌才不怕得罪,大家根本不是一個系統,或許在親軍之中,郝風樓已算是一號人物,可是廟堂上,劉斌也是一號人物,劉斌乃是解縉的人,解縉呢又是太子的人,郝風樓還管不到自己頭上,某種意義來說,自己坑了郝風樓一把,反倒能為未來的前途,鋪平一些道路。
再者說了,郝風樓再厲害,又如何?自己是侍郎啊,沒有天子的點頭,誰也不能拿自己怎麽樣,可是天子怎麽點頭,自己不過是‘仗義執言’,言語之中,挑不出一分半點的毛病,誰說自己得罪了郝風樓?誰說的就站出來!
朱棣看了看天色,總是覺得這著劉斌的話,句句都十分妥當,可又覺得,這個家夥有歪心思,最後便不禁一笑,道:“這樣也好,既然爾等非要比個高下,朕自然要成全你們,不過朕有言在先,這其一,大家不能傷了和氣,其二,朕隻分出優劣好壞,而絕不容許有死傷;其三,朕也就圖個熱鬧,說起來,在宮中悶得太久,權當是嬉戲解悶罷了,你們呢,也不必太過用心…”
朱棣這番話,目的當然是緩解氣氛,可是天子說是圖個熱鬧,對於下頭的人來說,卻又不同,現在驍騎營和神機衛之間,早已是火光四濺,大家四目相視,都恨不得把對方吃了,或者一拳打倒,再踩個一萬腳,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朱棣又道:“此事,由兵部來安排,朕即將要出京,這去北平之前,圖個樂子也好。”
朱棣說罷,深深看了郝風樓一眼,卻是笑了:“朕該回宮了,哎…朕許久沒有騎馬,郝風樓,你陪朕騎馬。”
郝風樓知道天子有話要說,於是點點頭。
朱棣已是叫人牽了兩匹馬來,郝風樓和他各自上馬,浩浩蕩蕩的親衛尾隨其後。
朱棣故意走快一些,郝風樓自是揚鞭追上,後頭的親衛見狀,隻得保持數十丈的距離亦步亦趨。
朱棣側目看了郝風樓一眼,老神在在的抓著馬韁,淡淡的道:“郝風樓,這兵部侍郎劉斌,你怎麽看?”
郝風樓臉上波瀾不驚,淡淡的道:“微臣怎麽看,其實並不重要?”
郝風樓卻是笑了:“你動怒了?你不用掩飾,朕知道,你確實動怒了,你的心裡,只怕恨不得將這劉斌碎屍萬段吧,你不必驚懼,這沒什麽,換作是朕,遇到了這麽個人,處處刁難自己,也會如此。”
郝風樓索性老實答道:“兒臣平時並未得罪他,或許是兒臣平時一些言行,不夠謹慎,所以讓他瞧不上罷,他刁難兒臣,倒無所謂。可是借此來刁難神機衛,兒臣可就不服氣了,既然他要比,那就比罷,他想要羞辱兒臣,兒臣就讓他看看,兒臣的神機衛,是如何將這驍騎營碾碎。”
郝風樓說話之間,竟是帶著一股子自信。
朱棣不由奇怪的看了郝風樓一眼,道:“你這家夥……朕一直覺得,漢王和朕很是相像,可是現在,卻不這樣認為了,漢王有勇而無謀,自大而狂妄,不像,不像朕。倒是你,竟有幾分像朕。”
郝風樓訕訕一笑,卻不知該如何答了。
朱棣抖擻精神:“不錯,就該如此,既然有人欺到頭上,那就讓別人刮目相看。不過……話又說回來,朕也並非是潑你冷水,這驍騎營,並不好對付,天下的精銳有不少,驍騎營,算是其中的翹楚,若是動用火銃,驍騎營或許還未必比得上神機衛,可是……論起近身肉搏,郝風樓,神機衛不會是對手,朕同意了比試,你可知是為什麽?其實朕看到,你這神機衛,什麽都好,偏偏又一樣東西,很是不好,傲氣……太傲了,驕兵必敗啊。這兵,斷不能有嬌氣,否則一旦對敵,就可能馬失前蹄。既然如此,就好生給你們潑一盆冷水吧,讓你們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讓你們把這股子傲氣收起來,要做哀兵。”
聽了朱棣的話,一向順從的郝風樓卻不由搖頭,道:“陛下的話,確有道理,可是兒臣卻以為,這未必就是至理。兒臣以為,養兵就要養著一股子傲氣,沒有這股子傲氣,就仿佛行屍走肉,有了傲氣在,才能面臨槍林彈雨,依舊鬥志昂揚……”
朱棣只是輕笑,當然並不認同,不過沒有繼續和郝風樓爭辯下去,郝風樓這個家夥,說起來也奇怪,有時候呢,很順從,有時候呢,卻像是刺蝟一樣,不過這都無傷大雅,朱棣反而覺得這個家夥很實誠,不夠圓滑,一個不夠圓滑的人,其實不算什麽壞事。
朱棣只是道:“好吧,那麽,朕就拭目以待了,但願,你不要教朕失望,哎……朕老了,或許二十年前,會認同你的話,可是現在,不同了,不同了啊,朕吃的鹽,比你吃的米多,有些事,你吃了虧,栽了跟頭,才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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