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鈺萬萬想不到,這定南王府終究還是委派了人前來迎接了。
來人並不是凶神惡煞之徒,也不是帶著刀劍的武士,而是一個王府的客卿,專門負責招待朝廷命官,此人頗為圓滑,是自來熟,自然免不了要寒暄。
所謂寒暄,其實就是相互試探。
這位客卿自是希望從中及早得知馬鈺此來的目的,除了欽差之外,還負著什麽使命?
可對於馬鈺,則是急需要知道定南王對朝廷的態度,這反呢還是不反呢,是猶豫不決呢,還是痛下決心呢,是心中懷有敬畏呢,還是不屑於顧?
如此一來,對話自是必不可少。
“學生張海,奉定南王之命恭迎天使,天使遠道而來,身心疲憊,滿是風塵,定南王說了,今日就不宜親迎,還請天使在就近的驛站暫時下榻,明日清早,王爺自要親自登門,負荊請罪,還望天使海涵見諒。”
“哪裡的話,定南王殿下的安排甚是妥當,本官確實是累了,此時宣布聖命,恐有不敬,還是先歇一日,也給王府那兒一些準備的時間。”
“噢,張先生,聽你口音,似是江西人?”
“不錯,學生正是江西人,出自江西宜春府。”
“若是宜春府,那麽當年豈不是寧王轄下?寧王有一次子,就封的便是宜春吧,那兒倒是個好地方,四季如春啊,戶部的施主事。據說就是宜春高安人,此人是老資歷,洪武年間的進士。只可惜,老咯,陛下雖有重用的心思,偏生他身子骨不好,也隻好作罷。”
“施主事確實乃是學生同鄉,其實算起來,大人也算是半個同鄉。大人乃是湘人,宜春距離湖南也不過一步之遙,諸多習俗。俱都類同,學生記得宋時便有湘人填宜春,因而這宜春的客家人頗是不少,說來也可笑。學生現在在這諒山。其實也算是客家人,不過這兒的人,哪個是當地土人?十之是四面八方來的,便如那無數條潺潺溪水流入了江河,哈……說這些,大人不會見怪吧。”
“這是哪裡的話,本官就愛聽這些,今日本官來這裡也算是大開眼界了。總是覺得這裡的人和他處不同。”
這位張先生便笑了,道:“這是自然的。這兒是融會貫通之地,何謂融會貫通,便是三山五嶽,天下各省,乃至西洋諸國,什麽樣的人都有,大家彼此相處在一塊,大人可知道最大的益處是什麽?”
“這卻是不知了。”
“大人啊,學生說出來,你別笑話,我看大人乃是隨性之人,這才願意說出自己的一些淺見,莫要見笑便好。依學生的一些淺薄見識,人有百種,這兒聚集的人來自天涯海角,這各處的人,所見識的不同,就如那松江府來的,往往善於紡織,四川來的,錦緞最是擅長,粵地的吃食花樣最多,便是佔城,那也是最善種稻,如此種種,各地的人,都有他們的長處,若是他們只是拘泥於一地,那倒也罷了,可是各家的所長在此融匯在一起,松江織布有這樣的技藝,而福建的織布又有那樣的技藝,最後融匯在一起,在此基礎上,進行改良,並且對各地的技藝進行借鑒,豈不是事半功倍?別的不說,說了也是難懂,單說這吃食吧,咱們這兒,天南地北的菜色都有,贛菜、粵菜、川菜還有南京、天津衛、北京城的各種糕點小吃,應有盡有,來往的客商,落腳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北街那兒吃喝,在這諒山,可吃遍全天下的美食。”
“這些都是咱們天策將軍所說的交流,人有了交流,眼界兒就高了,眼界才是最要緊的,大家聚在一起,所看到的事物,每日都是不同,千奇百怪,慢慢接受消化,每日所聽到的,所見到的,都是新奇事物,如此一來,他們便不再是尋常的愚民,你看那些鄉間的農夫,他們一輩子呱呱墜地開始便在那村落裡生活,走最遠的,怕也只是幾十裡外的集市,一輩子下來,打交道的人也就是那麽一些,他們都局限於一地,每日見的依舊是那山,是那水,是那田,這一輩子所有的見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這樣的人,見識淺薄,即便是那些達官貴人,又能好到哪裡去,大多數眼睛隻落在那麽一處,永遠拘泥於那麽一丁點的方寸之間。大人,學生以為,歷朝歷代以來,士農工商,看到的只有一樣東西,那便是暮氣,暮氣沉沉,天地只有這麽大,能有多少的見識,這天下之人,有的是絕頂聰明之人,他即便是坐井觀天,也能推陳出新,鼓搗出新鮮的東西,只是可惜,這新鮮的東西即便是有用,也不過是造福於一隅之地,並不能推廣開去,結果就是,這數百年來,諸多的巧技和文章、思想,都漸漸失傳,所謂昔非今比,便是如此。因而這諒山最大的好處就在於,這裡聚集了四面八方的人,只要有一人有新的思想和改進,很快便能流傳,緊接著後人根據這些,步步改良,即便是一個最粗鄙的匠人,他的見識,放在大明,也不是尋常人可比的。”
這些東西,張海說的吐沫橫飛,可是馬鈺卻聽的沒甚意思,因為他的來意很明確,諒山什麽改良,什麽融會貫通,其實都和他無關,他最緊要的反而是想探知郝家的態度問題,可是這張海卻是滴水不漏,說到這些雜學怪談,倒是興致勃勃,可是對於定南王的心思卻是絕口不提。
其實張海的話,若是他肯用心去聽,多少也能讓朝廷受用的,因為張海的話裡揭示了一個道理,即所謂的先進和後進的問題,後世的書刊裡往往都說工人代表的乃是先進生產力,是所謂的急先鋒,而農民有它的局限性,這倒絕不是對農人有什麽歧視的意思。
根本原因怕就是城市和鄉間的區別了,工人在城市,數千數萬的聚集,每人一個信息相互交流在一起,便等於一人就有數千數萬的信息,他們了解工坊運作的方式,知道生產的流程,也就更容易接受新的東西,而農人更像是現在的朝廷,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所聞所見都是相同,外面的世界什麽樣子,是好是壞,他們沒有足夠的想象力,也不可能能夠想象,所以社會可以讓前者推動著前進,至於後者,若是他們的生活狀態不去打破,即便是循環數千上萬年,他們依舊還在那裡兜著圈子,反反覆複。
諒山最重要的便是建立了一座城市,而這座城市吸引了四面八方的人,同時建立了工坊,培育出了一批圍繞著工坊的人群,這些人有商賈,有工匠,有為商賈和工匠提供精神娛樂或是衣食住行的百業出來,這近百人聚集的地方,但凡出現新的東西,便立即會傳播開,任何一樣所謂的家傳手藝或者絕活,在推廣之後,技術一步步的進行積累,不斷的推陳出新,再不斷的醞釀了這繁榮的場面。
反觀金陵,固然也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可是那裡只是天子腳下,是行政中心,真正成為主角的,上千年來,都是所謂的王侯將相,是那些進京趕考的讀書人,各行各業,幾乎都是圍繞著這些人服務,催生出來的一切職業,絕大多數都只是為他們提供便利。那些主導著金陵的人,才不關心什麽技藝的革新,才沒有興致去管怎樣打通商路,他們永遠圍繞著的,無非就是經義文章,是聖人學問,是如何為人,如何處事,如何指點江山。
這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形態,其實兩種形態,說不上好壞,並非是說金陵的王侯將相們吃人,這諒山的商賈財閥們就不吃人,任何一種統治者,其實都是吃人的,甚至可能商賈財閥們的吃相更難看一些,只是以他們為主導建立的東西,圍繞著他們的工坊所凝聚出來的數十萬匠人,卻是打破了舊有的許多枷鎖,他們所代表的就是先進。
馬鈺呢, 來自金陵,自然而然也絕不可能會理解到這些東西,他心裡想到的依舊是王侯將相的那一套,因而對他來說,這些東西終究使他嗤之以鼻。
幾番試探下來,張海卻大多把話題轉移到諒山的一些知名吃食和特產方面,他甚至說笑道:“其實說到特產,這諒山還真沒什麽特產,只不過天下四海,無論是哪兒的特產,這裡都有。”
馬鈺心裡便想,這個姓張的,顯然是在和自己打太極,說了這麽多,就沒幾個讓他關心的內容。
他也隻得乾笑著道:“如此,本官倒是要見識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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