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會議被迫暫停。
薛紹讓眾人都散去休息片刻,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緒,不要再在鄭重的軍事會議上感情用事。
天已經黑了,天上一點星光也沒有,陰風怒號潑水成冰的冷。
薛紹站在刺史府的院子裡,看著光禿禿的枝杈子入神。月奴站在他身後三步之外的地方,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像以往每次那樣的,靜靜的陪著。
“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薛紹鬼使神差的想起了這麽一句,心中隱隱一痛,扭頭回看月奴。
“公子,你冷麽?要不要洗個腳?”月奴嘴角兒一揚憨憨的笑起,仿佛在薛紹的面前,她永遠都是一個不可能有心事和秘密的的嬰兒。
薛紹微笑的搖了搖頭,心裡突然有點自責。心想我曾不止一次的罵月奴憨,罵月奴傻……但是她真的憨,真的傻麽?
月奴永遠都知道她要的是什麽,為此不顧一切,不惜生死。
我薛紹呢?……我在命運的洪流中掙扎,永遠看不到岸的方向,卻在不斷的揮霍別人對我的感情。太平公主的霓賞羽衣,上官婉兒的二月桃花,月奴的憨憨一笑……我才是那個憨人、傻子!
“少帥。”一個聲音打破了薛紹的胡思亂想。
薛紹回頭一看,是蕭至忠。
月奴靜靜的退到了一旁,蕭至忠走上前來,彎腰拱手一拜,“打擾少帥了。”
“我知道你念頭不通達。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薛紹微笑道。
“在下一介書生,確是不懂軍事。方才在軍事會議上,我也不是有意駁回少帥。實在是在我看來,你那樣的作戰計劃太過瘋狂和不理智了。”蕭至忠說道,“有些話,在下隻敢私下來問少帥。若有唐突之處,還請少帥見諒!”
薛紹微笑點頭,“越真心的話,往往越是刺耳。我現在,就特別渴望能有人刺一刺我。”
“那我就說了!”蕭至忠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少帥,在下實在想不通。你出身高貴前途光明,長安有你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天下無人不羨慕。但你為何偏偏選了這樣一條充滿艱辛與凶險的從戎之路?
薛紹微微一笑,雙手抬手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看到了什麽?”
蕭至忠皺眉,搖頭,“我看到少帥在掐自己的脖子。但我不明白,你有何深意?”
“其實每個人的脖子上,都套著一副命運的枷鎖。我也不例外。”薛紹說道,“很多人選擇逆來順受,甚至忽視它的存在。但是我選擇了掙扎,我想要擺脫它。”
蕭至忠的表情很凝重,“那會很疼。”
“沒錯,相當疼。”薛紹笑了一笑,說道,“不僅僅是自己疼,我還帶著許多人跟我一起疼。我的親人,我的女人,還有我的兄弟,他們都很疼!”
“值得嗎,少帥?”蕭至忠問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活出個人形,活出一個我想要的人形,而不是那副枷鎖給要預設的樣子。”薛紹說道,“掙扎是很疼,但如果不掙扎我會活得很窩囊,或者死得很窩囊。如果是你,你選哪個?”
“……在下,不知道!”蕭至忠深吸了一口氣悠長的吐出,說道,“其實在下無意刺探少帥的內心,多有冒犯。我想說的是,少帥既然是三軍主帥,不是應該放眼大局麽?龍泉縣的勝敗存亡,對比整個戰局來說只是一個角落。如果因為一個角落而賭上全局的勝敗甚至是主帥的生死,在下以為,這並非明智之舉。在下更加以為,少帥並非是那種會為了一時激憤而棄大局於不顧的人。所以我想知道,少帥心裡究竟是怎麽想的?”
薛紹心裡微微一動,蕭至忠果然睿智過人心細如發,他肯定是想到了一些,別的將軍們沒有想到的問題!
“少帥若不方便說,在下也就不問了。”蕭至忠說道,“你是主帥,仗要怎麽打當然是你說了算。我身為行軍長史,有必要提出自己的建議。我還是認定,仗沒必要打得這麽冒險。說不定王方翼那邊,現在已經出兵了!少帥再等幾天,又有何妨呢?”
“蕭至忠,你是一個聰明人更是一個厚道的好人,還是一名非常合格的行軍長史。”薛紹說道,“以上言語,句句肺腑。但我能跟我說的,也就只有這些了!……抱歉!”
蕭至忠沉默了,臉繃得緊緊的。
不表態,有時候也是一種表態。蕭至忠知道,他心中的猜測已經是不離十了。只不過薛紹永遠不會承認,自己也永遠不該問出口來。
“在下告辭……”蕭至忠恭恭敬敬的拱手一長拜,準備走。
“蕭長史。”
“屬下在。”
薛紹微然一笑,“謝謝你。”
蕭至忠苦笑一聲,這算是默契嗎?……看來我心中的猜測,真的是對了!薛紹,真是太瘋狂了!他的脖子上,究竟套的一副什麽樣的枷鎖,值得他如此拚命的抗爭?
軍事會議再度召開。
氣氛很凝重。看將軍們的表情,薛紹知道他們已經趁剛才暫歇的時間,湊在一起商議過了。
“你們有什麽想說的?”薛紹主動發問。
有一個讓薛紹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來,說道:“少帥,讓我來打先鋒!”
郭安。
薛紹看到他,就想起了那一群破衣爛衫面黃肌瘦的土兵,他們剛剛吃上了飽飯,穿上了軍服。
薛紹的心臟,緊緊的一縮。
“我比他們,都更加適合打先鋒。”薛紹沒有發問,郭安主動給出了解釋。
“為什麽?”薛紹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靜。
“城平縣的軍營,是依傍鬼頭山最險峻的北麓建造的,把它當作一道天險屏障來防禦外敵的入侵。如果真有軍隊前去攻堅,他們建在山麓的防禦工事和弓箭手,能殺死數倍的敵人。”郭安說道,“郭將軍與薛將軍非常的驍勇善戰,但他們手下的騎兵和陌刀手,打不了這種山林之間短兵相接的肉搏仗。我的手下有一千二百多名土兵。他們全是本地人,其中還有不少人是常年在鬼頭山一帶穿行的獵戶和藥農,進了林子一住就是半個月。就算不是獵戶和藥農,他們也習慣了鑽林子、走山路。我們可以翻山越嶺避開叛軍對向外側的防禦箭塔,從他們的後背展開襲擊。那樣能夠減少很多不必要的傷亡,成功的機率,也大很多。”
“這些天以來我一直在考察鬼頭山的地形。據我所知,它的北麓是飛鳥難渡、猿猴不躍的萬丈懸崖,非常的險峻。”薛紹說道,“別說是軍隊,就算是武功絕頂的武林高手也難以從那裡下去。告訴我,你能怎麽做?”
“少帥,我們自有辦法。我們當中有很多的獵戶和藥農,常年在那種地方打獵、采藥。”郭安鄭重一抱拳,“讓我去吧!我軍的優勢兵力和機動騎兵,應該用來衝擊白鐵余所在的陣營,或是做為最後總攻的主力!這個先鋒,非我莫屬!”
“……”薛紹咬牙沉默。
郭安上前一步再一抱拳,幾乎是咄咄逼人的大聲道:“少帥,我知道你憐憫我們這些人,但是,我們真的不需要憐憫!我們是很窮、很黑、很髒、很醜,但我們一直都活得很痛快,很爺們兒!我們和少帥、郭將軍、薛將軍一樣,是有勇氣的男人,是有責任的衛士……少帥,以前是你教我的——誓死撼衛之!”
三刀旅,撼死撼衛之!
所有人沉默了。
“這一仗,會死很多人……”蕭至忠喃喃的說道。
郭安咧嘴一笑,“遲早一天,我們都會死。要麽埋在黃土裡,要麽埋在別人的心裡!”
薛紹的心,一陣劇烈的疼。
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墳;一顆心,怎麽埋?
……
次日,夜晚。延安以北,鬼頭山前。
沒有火把,沒有光亮,郭安和他手下的一千二百多號人整齊的站成一個方陣,每人手裡捧著一碗熱酒。
薛紹站在他們面前,捧著酒,說道:“兄弟們先行一步,薛紹即刻便來!”
“乾!”
一片咕咕之聲,土兵們喝完了手裡的酒,然後不約而同輕輕的將酒碗放在了自己身前。
薛紹正準備把碗摔碎,看到他們這樣有點驚訝。
郭安面露愧色的笑了一笑,說道:“少帥,這碗可漂亮可貴了,他們舍不得摔。”
薛紹的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一把拉住郭安緊緊拽進了懷裡抱住,“活著回來!一定要,活著回來!”
一千二百名土兵,很安靜的看著。
“少帥, 我要走了。”郭安非常用力的掙扎,扭頭示意旁邊的月奴。
薛紹松開了他,看向月奴。
月奴嘴角兒一揚憨憨的笑了,“公子,等我回來,再給你洗腳。”
“好。”薛紹點頭一笑,眼眶如針刺一般的疼。
“走了!——少帥保重!”
郭安轉身就走,他麾下的土兵們靜靜的跟著他,頭也不回的一同走進了黝黑的鬼頭山裡。
月奴也跟著一起走了,穿著一身灰舊的道袍,背著一個青布的背囊,腳步一如既往的輕盈,就如同她永遠都不會有什麽沉重的心事。
看著他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夜之中,薛紹感覺眼前整座大山都像是對著自己壓了下來。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壓得他心裡很痛,壓得他想要對著這座大山,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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