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薛紹帶著郭安和郭大封這一批將佐和部曲們,登上了一艘頗顯貴氣的民間私家畫舫駛向南岸。
時值秋冬,黃河的水流並不湍急。郭大封從附近漁村請來的一些船夫們把船駕得很穩,不多時船已行過了半程,隱約可以看到對岸的港口。
若大的一面“薛”字大旗迎風飄揚,薛紹站在船頭,面無表情眼神冷峻的看著眼前這個,對比以往大為不同的飛凌渡港口。
很顯然,飛凌渡這個黃河沿岸之上小有名氣的通商港口,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軍港。河面上非但沒有了往日裡穿梭不息的民用商船、客船和漁船,港口前還加置了水柵和箭樓,內裡屯集了許多的船支彼此串連,兵卒可以騎著馬在那裡面往來巡邏。
“少帥,短短月余的時間,黑齒常之就把這裡建成了一個軍港。”郭安在薛紹身邊小聲的道:“他這擺明了就在提防河北。”
薛紹沒有答話,眉頭微微擰起,臉色不是太好看。
郭安再道:“黑齒常之曾是百濟舊將,黯習水戰。如果真有不測之事發生……我軍缺舟少楫更不慣於水戰,很是不利!”
薛紹輕揚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說下去,郭安很識趣的收了聲,退後三步站定。
[ 船支繼續前行,離軍港大約還有兩箭之地距離時,水柵洞開,從裡面飛快的滑出兩船體形龐大的軍船來。薛紹曾是兵部員外郎專管各類軍事戰械的圖籍,一眼就認出了眼前的這兩艘非比一般的大船——大唐的艨艟巨艦!
大唐慣以陌刀步兵和精銳輕騎擊討敵軍威服天下,但不代表大唐的水軍就很弱。其實早在二十年前,大唐就已經有了相當強大的水軍。當時大唐馳援新羅征討百濟,名將劉仁軌率領百余戰船數萬水軍,在白江口完勝百濟和俀國的聯合水軍。這一場戰役不僅僅成就了劉仁軌這顆將星,更讓大唐跨海作戰的艨艟巨艦及一流的造船技術和強悍的水戰能力,名揚四海標秉史冊。
曾經,這些用於海戰的艨艟巨艦和大唐水軍一起,都屯駐在濱海的蓬勃一帶。可是今日,卻出現在了黃河飛凌渡。薛紹所乘的畫舫在內陸河道來說絕對稱得上是龐大氣派,但和眼前的艨艟巨艦比起來,就像是一名嬰兒面對一個成年的大漢。
“黑齒常之,他什麽意思?!”看到眼前洶洶而來的兩艘巨艦,郭大封有點怒了,沉聲罵道:“這是在耀武揚威,向少帥挑釁嗎?”
“閉嘴!”薛紹喝罵了一聲,定定的站在船頭,安靜的看著前這兩艘有如泰山壓頂一般衝來的巨艦。
兩方漸漸接近,薛紹叫船夫拋錨停住,對方也減速停下。很快,對面船上打出了軍用的旗語,問——來者何人?
郭安用旗語回話昭示薛紹的身份,對方沉默了一陣,給出的旗語回復是——軍防重地不予納客,讓薛紹繞道!
“豈有此理!!”滿船的人都氣煞了。
薛紹也怒火中燒,但忍住了,讓郭安打出旗語,說要面見黑齒常之。
片刻之後,對方仍是給出了同樣的回復——軍防重地不予納客,繞道!
“狗娘養的欺人太甚!!”船上有人大罵起來,“黑齒常之不過一介蕃將,算什麽東西!竟敢如此托大,輕慢我家少帥!!”
就連一向沉穩冷靜的郭安都氣不過了,說道:“少帥,黑齒常之實在太過無禮!就算他奉命駐軍職責所在,少帥都已經屈尊前來磋商了,他還敢閉而不見。就算是兩軍交戰,都沒有驅逐來使的道理!……此等奇恥大辱,少帥胸懷如海忍得下去,我等兄弟著實忍不下去了!!”
“那要不然,現在就跟他們乾一架?”薛紹冷冷的道。
郭安一怔,頓時無語。滿船的人也很快冷靜了下來,不再叫罵了。
薛紹深呼吸了一口,平靜的道:“我與黑齒常之素昧平生,更談不上有什麽私恩舊怨。他如此對我,必有緣由。就算要尋他的晦氣,問清了情由料也不遲。”
“少帥說得在理。”郭安道,“那現在如何是好?”
薛紹淡然一笑,“聽他們的安排,調轉船頭離開飛凌渡,在南岸找個合適的灘塗登岸便是。”
郭安頓時眼睛一亮,低聲道:“還是少帥冷靜睿智。對方雖然沒有迎請我們進入軍港,但也沒說不許我們在南岸登陸呀!”
“別廢話了,起舤,開船!”
“是!!”
插著薛字大旗的畫舫在兩艘巨艦的中間駛過,巨艦上的軍士們個個如金剛般肅立,戰旗在獵獵的飛揚,軍威很是盛壯。
薛紹仍是站在船頭,微微仰頭看著那些高高在上的將士們,高聲說道:“勞煩船上的袍澤弟兄,代我傳一句話——讓黑齒常之,主動來見我!”
“讓黑齒常之主動來見我”這句話一喊出來,兩艘巨艦上的上千水軍將士,無不聳然變色——好大的口氣!
——好霸道的口氣!
眾目睽睽之下,小小的畫舫在兩艘大大的軍艦身邊靜靜的滑走了。上千名水軍將士的眼神無不落在船頭的薛紹身上,直到目送他消失在遠方的天水相接之處。
朝南行駛了足有十幾裡水路,薛紹的船在一個小漁村的碼頭靠了岸。幾乎就在薛紹的腳剛剛踏上陸地之時,小漁村的村口出現了幾匹快馬,迎著薛紹就跑了過來。
“莫非是黑齒常之來了?”有人發表疑問。
“那廝不是很囂張麽?想必現在識趣了!”
可是等那幾騎跑到近前眾人卻發現,並不是什麽黑齒常之來了,來的是個熟人,一個讓薛紹都出乎意料之外的熟人——李仙緣,和他的幾名親隨文僚!
“你這神棍,不在銀川軍屯給我好好的種田,怎會來了這裡?”薛紹迎頭斥問。
李仙緣滾鞍下馬小跑上前,仍是那樣沒個正經的嬉皮笑臉。先是給薛紹來了個九十度的深揖見禮,然後才道:“少帥,這要細說起來,怕是兩天兩夜也說不完。”
“限你五十字之內說清楚,否則當場扔到江裡喂魚。”薛紹太了解李仙緣的這副死操性了,把臉一板,“郭安,準備!”
“是!”郭安很是配合的大喝了一聲。
“別別別!!”李仙緣連忙叫道:“黑齒常之叫我來的!”
眾人都笑,紛紛說但憑少帥這一嚇唬,非但用不了兩天兩夜,隻消八個字就說清楚了。
薛紹也禁不住笑了一笑,“先找個落腳之地再說。”
“在下早有安排。”李仙緣笑嘻嘻神秘秘的道,“少帥和諸公,但請隨我前來!”
“朝前帶路!”
李仙緣連忙將自己剛剛騎的馬牽了來,彎腰下身做了一個較為誇張的迎請動作,“請少帥上馬,在下牽馬墜鐙步行引路!”
“馬屁精!”薛紹罵了一聲騎上馬,一行人繞開了小漁村走上了一條羊腸小道。
走了不短的一段路天都快黑了,郭大封等人都在罵罵咧咧說肚子餓了幾時能到,李仙緣總算是停住了腳步。
“到了!”
眾人一看,眼前是一座佔地廣闊格局清雅的莊院。若非是尚可入流的地主老財置辦的別墅產業,就是某個秩仕官員的隱居養老之地。
“這是什麽地盤?”薛紹問道。
李仙緣仍是笑嘻嘻的:“少帥隨我進來,不就知道了嗎?”
“還敢賣關子?郭安!”
“別別別!……”眼看薛紹要發飆,李仙緣連忙哀求道,“不管怎麽樣,我總不會害了少帥吧?”
眾人都笑,薛紹例來就愛捉弄李仙緣,同時李仙緣也是薛紹的死忠心腹和私交好友,這兩點大家心裡都相當的明白。
於是乎,李仙緣牽著馬引了薛紹和眾人進了莊院。剛一進去,大家就馬上見到了另外一個老熟人,吳銘。
薛紹不由得心中一動,吳銘都來了,那月奴……
這一念頭還沒落定,薛紹馬上就聽到了一聲熟悉的驚叫,“公子!!”
現在叫薛紹為“公子”的人已經不多了,月奴就是其中少有的一個。哪怕是已經正式的給作了薛紹的媵人,她也一直都沒有改口。
一道身影,居然是從房頂上飛躍了下來,連著幾個利落的翻騰和起落,如飛燕一般直接落到了薛紹的馬背上。
然後,月奴就不管不顧的緊緊的抱住了薛紹,死也不肯松手的連連嚶泣了。
除了吳銘站在稍遠處面帶微笑的對薛紹抱拳施禮,其他人全都相當識趣的轉過了身去,並且雙手捂住了耳朵。
薛紹看著吳銘點頭笑了笑,再拍了拍月奴的背,“你哭什麽?”
月奴不肯說話,隻把薛紹抱得更緊,也哭得更厲害了。
正當這時,莊院的主宅正廳裡款款走出來一個衣袂飄飄的婀娜身影。在月光的掩映與夜風的吹拂之下,就如天宮仙子踏月而來。
“玄雲子,見過少帥。”
薛紹不由得笑了,“你們還組團來的?”
“組團?”玄雲子煞是玩味的重複了一句,嫣然笑道,“一別有期,少帥近來可曾安好?”
“非常不好!”薛紹故意說得有些大聲。
月奴頓時一驚,馬上松開了薛紹急切問道:“公子,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薛紹一本正經的道:“嗯,現在沒事了!”
“啊?”月奴明顯的一愣,沒反應過來。
薛紹哈哈的大笑,“適才被你抱得骨頭都發疼,還哭濕了我的衣裳,豈能算好?”I1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