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被眾人扛回了房裡,放在一張大椅上坐下。郭安打來一大盆熱水給他洗臉,連著擦了好幾遍。那一大盆熱水已是變作漆黑,連薛紹自己也一點也不懷疑它可以直接拿來當墨汁使用了。
“哈哈哈哈!”郭元振在一旁興災樂禍的笑個不停,都要笑出眼淚來了。
薛紹很惱火,但實在沒力氣說話,於是抬腳一踢,一整盆熱水都筐在了郭元振的身上。
“哈哈哈哈!”這下換作是其他人笑了。
郭元振伸手抹去了一臉的黑水,滿不在乎笑嘻嘻的道:“還有力氣發火,看來是沒問題——郭安,把他衣服扒光了好好的洗洗,再把這個蓋上。”
說罷,郭元振弄來很大一床被子放在了旁邊。
薛紹都要被氣樂了,翻了個白眼不再理他,自顧閉目養神。
“別瞪我,我知道天氣不冷,但病號就得有病號的模樣啊!——少帥要脫衣服了,你們出去,全都出去!”郭元振嘿嘿直笑,除了郭安他把所有人都轟了出去,自己也跟了出去並且鎖上了門。
薛紹閉著眼睛沒動彈,但心裡卻是相當的清醒——郭元振機警,他知道我現在鼓搗的東西應該是至高機密;我的受傷的事情也必須保密!
郭安給薛紹收拾乾淨之後,在他手邊放下一個銅鈴,說道:“少帥先歇著,有事就打翻這個銅鈴叫我。”
“嗯。”薛紹點了點頭。
郭安頓時驚喜,“少帥,你能聽見了?”
薛紹也是一驚,睜開眼睛笑了,“好像是能聽見一些聲音了,但還不是太清楚。”
“那你先歇著。我去張成和吳遠那裡看看,他們在熬藥,有助少帥恢復聽力。”郭安說著往外走。
薛紹點了點頭,籲了一口氣躺下繼續歇息。心中卻在不停的思考。
他自忖雖然不是什麽高明的科學家,但是對火藥這東西是絕對不陌生的。前世的軍旅生涯和傭兵生涯加起來十幾年時間裡,每天都在和它接觸。以如今大唐時代的工業條件,自己想要製出硝化甘油、雷管、用於槍炮的混合無煙炸藥這一類“大殺器”,倒也不是沒可能。但前提是自己需要時間,大量的時間,而且不是自己一個人就能做到的。然而在此領域,大唐根本就不會有一個人能夠幫得了自己,除非親自動手去培養——那需要的時間就更多了!
再有一個最巨大的麻煩,就是安全保障問題。炸藥這種大殺器是絕對的六親不認,稍有一點操作不當就有可能先把自己人殺死一片。昨晚自己不過是想盡可能的觀察那堆黑火藥的爆炸形態,一不小心就被氣浪給震飛了。
“黑火藥玩得少。看來這東西只要數量夠多,威力倒也挺可觀的!”薛紹想著想著,不由得微自一笑說出了聲來。
門突然被推開了,郭元振急怎怎的衝了進來,“你聲音小點!”
“我很大聲嗎?”薛紹驚訝道。
郭元振做出一副痛苦捂耳的古怪表情,“你自己耳朵不好使,說話的聲音就會特別大!”
“哦……”薛紹木訥的眨了眨眼睛,不說話了。
郭元振笑嘻嘻的湊到他身邊,“沒給炸傻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薛紹沒好氣的罵道,“我傻了你倒開心,就可以天天捉弄我了。”
“沒傻就好!”郭元振嘿嘿直笑,“這玩藝兒——黑火藥怎麽玩的?教我,我要用它乾死所有的突厥人!”
薛紹瞟了他一眼,懨懨的閉上了眼睛,不理他了。
郭元振反覆追問,薛紹就是不理。他在一旁急得抓耳撓腮,一拍巴掌站起來,“你不教,我自己弄去!”
薛紹連忙一把將他抓住,“你找死!”
郭元振嘿嘿笑個不停,“那你趕緊教我!”
“不是那麽好駕馭的。”薛紹輕籲了一口氣,苦笑,“我已經夠小心了,也被弄成了這樣。”
“如果事事都要你親歷親為,還要我們這些人做什麽?”郭元振說道。
薛紹微微一皺眉,這小子總算說真話了——風險太大,他就是想要代替我去繼續研究黑火藥。
“相信我,這東西你絕對玩不來。”薛紹給他潑了一瓢冷水,“要教會你,也不是一兩天的功夫。”
“那怎麽辦?”郭元振面露難色,“城外的突厥人,隨時可能發動全力猛攻。”
“如果我不來,你打算怎麽乾?”薛紹反問。
郭元振眨了眨眼睛,“人在堡在。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口氣。”
“那就繼續這樣去做。”薛紹平靜的說道,“我需要時間。”
“多久?”
“至少十天。”薛紹說道,“你就當我沒有進堡,去幹你自己的事情。爭取十天之內軍堡不失,有問題嗎?”
郭元振站了起來,正色,肅然,對薛紹抱拳一拜,轉身往外走。
“元振!”薛紹喚了一聲。
郭元振轉身站定。
“小心一點。”薛紹說道,“我們還要一起喝慶功酒的。”
郭元振點了點頭,走了。
薛紹輕籲了一口氣,再次閉上了眼睛養精蓄銳。方才郭元振的急切態度告訴自己,其實軍堡裡的將士,對於守住軍堡都已經有些悲觀,他們甚至都已經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思想準備。但是人畢竟都是有著求生的,如果再不打出一兩場勝仗堅定他們的生存信念,軍心隨時有可能崩潰。到時,軍堡將不攻自破。
這些東西,只有帶兵的將領才能深有體會。
思及此處,薛紹一手就打翻了放在身邊的銅鈴,郭安連忙進來,“少帥有何吩咐?”
“把我的人都召集到這間房裡來。”
“是!”
沒多久,斥侯和部曲們都來了,兩百多人滿滿的一屋子,全都靜靜的圍在薛紹的身邊。
這些人全是薛紹自己出錢養的私兵,統一的稱號就是“部曲”。
大唐的每一位將軍都會養一些私人部曲,閑時充當親隨護衛和打雜仆役,戰時充為隨軍斥侯和貼身保鏢。按照大唐律法的規定嚴格來說,部曲屬於“賤籍人仕”,他們和貴族家裡豢養的家妓、奴婢和牛馬一樣都只是主人的“私有財產”。但矮子裡面挑將軍,部曲在賤籍人仕當中的地位是最高的。只要協商妥當,主人家的一紙解聘文書就可以讓他們轉為良籍完全恢復自由身。反觀家妓和奴婢這一類人等,他們想要轉為良籍可就難上加難了。比如,當初薛紹要把月奴轉為良籍,可都是托了幾層人際關系、找了好些門路方才辦成的。
看著眼前這些熟悉的面孔,薛紹有些感慨。說是部曲名為主仆,但實際上他們都是自己最鐵竿的擁護者和追隨者,也是有著過命交情的最貼心的袍澤弟兄。
——“我該如何開口?”
房間裡安靜了許久。
“少帥有話不妨就直說。”郭安開口了,“你帶著我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哪怕你現在要我們揮刀抹脖子,我相信在場的所有兄弟,也絕對不會有二話的!”
“對!”眾人一同附合。
薛紹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要從你們當中挑選出五十個人來,去幹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
郭安淡然一笑,“不危險我們反倒會不習慣了。少帥,你就隨便點。”
“不能隨便點。”薛紹說道,“這件差事除了相當的危險,還必須嚴格的保密。換句話說,我挑選出來的這五十個人,要從此成為我的家奴,簽下終身的賣身契。”
郭安仍是淡然一笑,“我們這些弟兄,就沒想過在臨死之前再離開少帥——簽吧,我頭一個!”
“簽!”
“我們都簽!”
一時間,群情昂揚。兩百來人爭先恐後。
“郭安你不能簽。你是官身,哪能淪為奴婢?”薛紹說道,“你們不用爭先恐後,這件事情不能是你們自己說了能算,還得考慮到你們自身的條件和你們的家庭狀況。凡是已經成家立業了的,凡是有了妻子兒女的,凡是因功得爵了的勳略,全都不能簽。剩下的人,我勸你們仔細考慮一下自己的下半生和你們的子孫們。因為,一但你們簽下契約淪為了薛家的奴婢,那以後你們的子孫後代也同樣會是薛家的奴婢。我這麽一說,你們就應該心中有數了。”
眾人沉默了好一陣。
“現在,不具備簽約資格的,先請出去。”薛紹抬頭看向郭安,“你帶頭,先走。”
郭安歎息了一聲,扭頭往外走。一邊走,他一邊拽人。好些人跟著他默默的走了。
最終,房間裡剩下大約一半的人。
“我只要五十個。”薛紹平靜的說道,“一但簽下契約,這五十個人就可以算作是死人了。因為他們隨時可能會死於非命,甚至連屍體的殘骸都找不齊全。更重要的是,他們將會切斷和這個世界絕大多數的關聯,從此過上與世隔絕的生活。這比你們以往執行過的任何一個任務都要殘酷,而且很有可能會是一輩子的事情。因此,它可能會比死亡還要更加可怕。所以,我勸你們仔細考慮, 別輕易就把自己的下半生給斷送了。”
“那我們會有機會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嗎?”有人問道。
“有。而且我保證,他們的妻子會很漂亮,他們的生活會很富足和安寧。就連他們的後代,我也會親自關照。”薛紹微然一笑,“雖說與世隔絕,但並非是流放與囚禁。在一定范圍之內,這五十個人是絕對自由的。他們只是不能輕易與外界接觸,這樣是為了確保,他們能夠嚴守軍事機密。”
很多人都籲了一口氣,之前薛紹說得實在是太嚴肅太可怕了。現在聽了他的這些話,好多人都打消了顧慮。原本做為部曲就該從軍打仗,傷亡再所難免。現在看來,簽下這個賣身契也壞不到哪裡去,重要的是少帥還會代為安排娶妻成親並承諾照顧後代——這可不是一般的部曲能夠享受的待遇!
“現在我給你們一天一夜的時間,去考慮清楚。明日辰時,我要看到五十個人到這裡來,當面和我簽下契約。”薛紹說道,“醜話說在前頭,嚴守機密就從現在開始。誰敢泄露半句出去,薛紹翻臉無情,刀起頭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