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星光滿天。
李仙緣搭起梯子爬到了一個柴草堆上,慵懶的躺了下來。然後擰開一個酒壺蓋子,咕咕咕的連喝了好幾大口。
此時此刻,他固然吟不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傳世佳句。但是每當他眯著一雙醉眼昂起脖子仰望星空的時候,平常那個嘻嘻哈哈人見人欺的半調子神棍,就會顯得非常的神秘與吊詭。
每逢這種時候,沒人再會奚落調戲他,更加沒人敢於輕視他。
大唐的律法明文規定“天文玄遠,不得私習”。李仙緣則是為數不多的,擁有“官方認證資格”的觀星術士。
對於絕大多數的唐人來說,李仙緣這樣的人是必須要敬畏的,因為他們可以洞悉天機未卜先知,他們甚至擁有祈穰改命這樣的天賦奇能,有如半仙半鬼。
對於薛紹這樣一位來自於21世紀的穿越者來說,他覺得相對於人類漫長的歷史和這個複雜多變的大千世界,科學,真的還很年輕。或許科學一慣正確,但它不能解釋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古人的“觀星術”或許是愚昧可笑的無稽之談,但又或許是神秘莫測的天賦異秉。它太過神秘與玄遠,實在不是“科學”所能完全理解和參悟的——如果武斷的認定科學不能解釋的事情就是迷信與荒謬,這何嘗又不是另一種盲從與迷信呢?
所以,薛紹既沒有像唐人那樣的迷信與敬畏於觀星,也從來沒有完全的否決過它。從某種程度上說,薛紹在內心深處對於李仙緣也是心存著三分敬意的。否則以李仙緣疏懶荒誕的德性,他在朔方軍很難有一席之地。甚至在韋待價接替薛紹之後,他明知道李仙緣是薛紹的死黨心腹,也仍給李仙緣留了一席之地並對他禮敬有佳。這和他“觀星術士”的身份,也是有著莫大關聯的。
很快,一大壺酒見了底。半醉半醒的李仙緣喃喃的念了一句,“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憑空的突然有人應了一句,“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
還是個女聲。
“誰啊?!”李仙緣幾乎是驚彈而起,渾身出了一記冷汗。
“我。”
李仙緣低頭往下一看,星光之下一名女子,白衣飄飄娉婷婀娜。
“玄雲子仙姑?嚇死我了!”李仙緣又軟軟的躺了下來,直拍胸口。
玄雲子在下面笑道:“道兄,我可以上來嗎?”
“別道兄道兄的,我不算什麽正兒八經的道門中人。”李仙緣懶懶的道,“自己爬梯子上來吧!”
白影一飛一迭,玄雲子輕飄飄的落在了李仙緣的身邊。他再度被嚇了一跳,“你這樣真的會嚇死人的!”
“像女鬼嗎?”玄雲子嫣然一笑遞上來一小壺酒,“明知李先生在觀星我卻還來叨擾,實屬不該。這壺酒,當作賠禮。”
“我這人一向不懂客氣的。”李仙緣笑嘻嘻的接過灑來品了一口,當即讚不絕口,“上等佳釀!——仙姑出手不凡哪!”
玄雲子在他旁邊撿了個位置坐下,微微仰頭,看著滿天的星光。
“聽你口氣,你是讀過《佛說北鬥七星續命經》了?”李仙緣說道。
“確是讀過。”玄雲子微微一笑,“但是很可惜,我根本沒有這份天賦。時至今日,我除了偶爾還能記得幾段句子,其他的都沒剩下了。”
李仙緣嘿嘿的笑。
“我記得曾聽先師太白醫仙孫真人說過,李淳風李真人,早年曾在本族之中相中了一個天賦異秉的幼童,想要收為嫡傳弟子。”玄雲子說道,“袁天罡,李淳風,這兩位真人可是千年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有上達天聽下悉黃泉的鬼神莫測之能。能成為他們的嫡傳弟子……”
李仙緣眨了眨眼睛,“你不會是在說我吧?”
玄雲子微然一笑,“李先生適才說了一句‘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不知做何深解呢?”
李仙緣苦笑,“別叫我先生,當真是聽不習慣。”
“好吧,神棍。”玄雲子笑了一笑,“薛少帥,時常這麽叫你。”
李仙緣嘿嘿的笑,笑而不語。
玄雲子突然吟了一句,“拈花一笑風月無邊,頓戟一怒伏屍百萬。”
李仙緣驚訝的看向玄雲子,眼睛都瞪圓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是怎麽知道的?”玄雲子也看著李仙緣。
李仙緣連連點頭。
“除非你告訴我,你為何吟出這一句‘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玄雲子說道。
“哎……”李仙緣長歎了一聲,仰起脖來喝了很大一口酒,“頓戟一怒伏屍百萬,這是多大的殺孽啊!”
玄雲子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你是說,薛紹在銀川軍屯將要大開殺戒了?”
“我可沒說!”李仙緣面露一絲惶恐,“天機不可泄露,否則……”
“哎呀!!”
一聲慘叫,李仙緣從柴草堆上滑落摔了下去,一個屁墩慘慘的落地。
“否則,必遭天譴。”玄雲子呵呵直笑,一擰身跳了下來伸手去扶李仙緣,“沒摔傷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起來。”李仙緣驚乍乍的爬起身來,撒腿就要跑。
玄雲子一晃身將他攔住,“所有的人當中,你是最清醒的。現在我有問題請教你,還有事情請你幫忙,你不能走。”
李仙緣苦笑,“仙姑,我一個半調子神棍,只會裝神弄鬼的胡說八道。要說幫忙更是為難,你也看到了,薛少帥隻給我留了這麽一點老弱病殘把守營地,我能幫你什麽?”
“總之,不能走。”玄雲子面帶微笑,但是不容商量。
“好吧,好吧……”李仙緣悻悻的又去爬梯子,碎碎念的道,“誰叫我打不過你呢!”
玄雲子暗笑一聲,跳上柴草堆來和李仙緣坐在了原先的位置。
“李軍師——這麽稱呼你總歸是沒錯吧?——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是不是真的和薛紹命中無緣?”玄雲子問道。
“緣份,妙不可言。世間一切相遇都緣自因果。”李仙緣眨了眨眼睛,“如果全無緣份,你們都不會相識。”
“那為什麽,命運都安排他一直躲著我?”玄雲子輕輕的歎息了一聲,說道:“我費盡千辛萬苦,不遠萬裡從京城來到河隴找他。我以為他會直奔夏州,於是我就到了夏州。沒想到那裡根本沒有他的消息。多番打聽,我才知道他是在延昌落腳。於是我從夏州趕到延昌。沒想到他又去了朔方。當我找到朔方,又正巧遇到一場城池攻防大戰。我只能躲起來等,過了幾天我又聽說他在延昌亮明了旗幟招兵買馬,我激動萬分的跑到延昌,這時他又帶著兵馬回了朔方……等我第三次趕回夏州來到朔方,就只看到這空蕩蕩的營盤。他又帶人去了銀川軍屯!”
李仙緣的眉毛撇成了一個八字,“仙姑,我是聽都聽累了。”
玄雲子微微一苦笑。
“兵荒馬亂的,你一個良家女子如此顛沛流離,真是難為你了。”李仙緣輕歎了一聲,“仙姑,聽我一勸。女人最不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參與戰爭。你先回京城去吧,等仗打完了,你有的是時間和機會和薛少帥好好的談。”
“你覺得,我會走嗎?”玄雲子轉過頭來,看著李仙緣。
李仙緣怔了片刻,苦笑,“女人犯起強來,真是可怕。越聰明的女人,越是如此。”
“薛紹管這叫——執著。”玄雲子笑道。
“你們倆個,的確是挺像的。”李仙緣搖了搖頭,苦笑道,“都很出色,都很自信,也都很強很拽不信邪。一但認定了的事情,九條牛都拉不回來。哪怕粉身碎骨也會不惜一切代價的去堅持到底。”
“但越是相似的男女,越做不來夫妻。”玄雲子輕聲的道,“只能做朋友。最多,做到知己。”
“但是你不信邪,非要試一試嘍?”李仙緣說道。
玄雲子微然一笑,“你覺得我能成功嗎?”
“不能。”李仙緣這一次答得是斬釘截鐵。
玄雲子眨了眨眼睛,“為什麽?”
“男人一輩子,可能會經歷很多的女人。”李仙緣不嬉不笑了,挺認真的道,“但是總會有那麽一個女人,會讓他心甘情願的停止飄泊甚至放棄一切,隻為在她身邊永遠的停留。”
“薛紹的那個女人,只能是太平公主,對嗎?”玄雲子問道。
李仙緣點了點頭,“你明明知道的。”
玄雲子陷入了沉默。
“回去吧,京城才是你該待地方。”李仙緣婉言勸道, “難道你沒看到,薛少帥把月奴和虞紅葉都留在了延昌,還特意將她們委托給了狄公來照顧嗎?”
“我和她們不同,我能照顧自己。”玄雲子淡淡的道,“薛紹身邊,用得著我。”
“我可沒看出來。”李仙緣笑了一笑,“別怪我尖酸刻薄,說句實話,你留在這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負擔,連我都希望你快點離開。”
“這不算尖酸刻薄,我完全可以理解。”玄雲子不以為然的淡淡一笑,“你放心,我會走的。而且我一定會走到薛紹身邊去。我保證,他會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我知道我無法阻止你。”李仙緣無所謂的呵呵一笑,“那我只能預祝,仙姑好運嘍!”
“那就拭目以待吧!”玄雲子說罷就跳下了柴草堆,然後就走了。
李仙緣眯著眼睛目送玄雲子走遠,笑呵呵的自言自語,“和薛紹一樣,都是不信邪的牛脾氣。這樣的人哪,要麽頭破血流最終一事無成甚至不得好死;要麽,一鳴驚人,從此……我命由我,不由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