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下午,薛紹帶著一個少年郎來到了金谷園。
少年大約十七八歲,單薄瘦弱沒有年輕人該有意氣和活力,一直低頭走在薛紹的身後,像一名奴仆。
但凡是誰,在皇宮六閑廄那樣的地方養了三四年的馬,都會變成這樣。
“到了。”薛紹突然停步,後面的少年郎嚇得一彈,居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
薛紹擰眉看著他,可以想像他平常沒少被宮裡的太監宮女們欺負和凌辱,乃至於養成了這樣一副驚弓之鳥似的奴才德性。
“起來。”薛紹說道,“以後不要再隨便下跪。”
“是……”少年郎囁囁嚅嚅,站了起來。
“你父親豪氣乾雲英雄蓋世,以後,你要學他。”薛紹淡然道,“回了契丹,開始你的新生活。忘了你在皇宮裡的遭遇。”
“是……”
薛紹笑道:“你怕當官的人?”
“嗯……”他點頭。
“知道我是誰嗎?”
“不知道。”少年說完,遲疑的抬頭飛快的瞟了薛紹一眼,總算主動說了第一句話,“但我想知道。”
“我叫薛紹。”
“我記住了!”
薛紹笑了,“為什麽記住?”
少年第二次抬頭看向薛紹,這次看得稍久一些,“你救了我,是我的恩人。契丹人心中的恩怨就像是刻在镔鐵上的鐫文,永世不會磨滅。”
薛紹輕歎了一聲,“以後你可能會一輩子記恨皇宮裡的人,記恨唐朝,記恨中原,甚至會因此與我們為敵。但是今天我仍要放你回去,知道為什麽嗎?”
少年惶惶的搖頭,“不知道。”
薛紹微然一笑伸手輕輕拍到他的肩上,“等你以後做了父親,你就明白了。”
“噢……”少年小聲道,“但我肯定不會恨你。”
薛紹笑了一笑,“跟我來吧!”
二人前後腳走進了一間房中,孫萬榮正在和他的隨從下棋。見到薛紹進來他們起身施禮,卻愕然看到了薛紹身後的少年郎。
“二公子?!”倒是孫萬榮的隨從先驚叫出聲。
一向沉穩大氣的孫萬榮這時臉色大變雙眼圓瞪,嘴唇發抖的喃喃道:“二郎?……是二郎嗎?”
少年郎則是宛如石化的呆立當場,雙手雙腿都在不停的在發抖。
薛紹微然一笑,“難得父子重逢,我就先行告退了。”
說罷薛紹就走出了房間,並掩上了門。身後馬上傳來痛哭之聲。
步行片刻,薛紹又來到了李大酺的房間。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面傳出震天響的呼嚕聲。門外的幾個奚族侍衛都很客氣的對薛紹行禮,沒有半點阻攔讓他推門而入。
凌亂的榻鋪上,李大酺和兩個女人光溜溜的像八爪魚一樣纏在一起。薛紹上前拿腳尖將那兩個女人踢醒,稍一詢問得知她們是洛陽的妓女。於是薛紹扔給她們一些錢物,讓她們穿上衣服閃了人。
李大酺睡得像頭死豬,薛紹在他房裡坐了許久方才醒來。乍一眼看到薛紹,李大酺驚彈而起慌忙拉扯被子蓋住身體。
薛紹就笑,“又不是大姑娘,你有什麽好藏的?”
李大酺嘿嘿的笑,“都被你看到了?”
“南市弄來的?”
“嗯,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的一家妓寮。”身為外交使臣李大酺多少有點慚愧,傻兮兮的笑道,“讓薛駙馬見笑了。”
“只要不是強搶來的良家婦女,倒也無妨。”薛紹笑道,“我也是男人,完全可以理解。”
“嘿!我就知道薛駙馬是個通情達理又講義氣的大好人!”李大酺一下就來了勁,“城裡還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帶我去開一開眼界吧?”
薛紹笑道:“換作是昨天以前,沒問題。但是從今天開始,可就不行了。”
李大酺驚詫,“為什麽?”
“因為我今天來找你,是來當媒人的。”薛紹笑道,“我要給你說一門婚事。”
“啊?”李大酺傻了眼。
“我朝將會嫁一位公主給你。”薛紹微笑道,“有興趣嗎?”
“公、公主?”李大酺連著輪眼睛至少輪了十幾下,突然一下跳叫起來,“好好好,這真是太好了!”
薛紹頓時笑了,“值得你樂成這樣嗎?”
“哈哈哈!”李大酺幾乎是仰天大笑,“娶了公主,那我就是唐朝的駙馬爺,就能和薛駙馬稱兄道弟了,豈能不樂?”
“不娶公主,我們一樣可以稱兄道弟,只要你願意。”薛紹笑道,“除此之外呢?”
“還有就是!……嘿嘿!”李大酺傻笑個不停,“唐朝的美人,我都喜歡。若是公主,就更是喜歡!還有給公主陪嫁的媵人,那就更加更加的喜歡了!”
薛紹連著大笑了好一陣,說道:“那你好好收拾一下,準備做新郎官吧!”
“好,好好!”李大酺幾乎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什麽時候成親?”
薛紹笑道:“三天之內,我朝會在鴻臚寺給你舉行一個婚禮,由我主婚。但是按中原禮節,婚儀主要是在男方舉行。所以,你得馬上通知你的父親讓他好好的籌備婚禮。”
“沒問題,我父親一定會非常高興,他一直都急著催我成親!”李大酺兩眼精光直冒,緊緊拉住薛紹的手,“薛駙馬,我知道這肯定是你成全的一樁美事——多謝你!”
“我不否認。”薛紹淡然道,“王子是明白人,其中的很多道理想必不用我來說破。”
“當然。”李大酺的表情微微一沉,雖是仍舊面帶微笑但是嚴肅正式了許多,說道:“我知道我該怎麽做。你放心,娶回去的公主我會一輩子善待於她,等我們有了孩子,他就是未來的奚族之主。另外,既然已經做了大唐的駙馬,朝廷但有差譴不妨直接下令——但是,我只聽薛駙馬發出的號令。別的人,我全都不會搭理。”
薛紹微微一皺眉,“為什麽?”
“因為不是每個唐朝人,都像薛駙馬這樣的暢曉軍事,並且通情達理。”李大酺一改此前的放蕩不羈,連表情都像是變了一個人,正色道,“近二三十年來,唐朝不停的在北方草原征募兵勇南征北戰,所征男丁往往十去七八連屍骨都無處可尋,就算偶有回鄉之人也多半落下終身殘疾,草原人不堪其苦。若非如此,突厥也不會反叛。實不相瞞,奚族也同樣深受其害,否則也不會跟著突厥一起反叛。”
薛紹笑了,“終於說實話了。”
李大酺也笑,“薛駙馬是明白人,更是自己人,我用不著再跟你說謊。”
薛紹點了點頭,“我喜歡你這樣的乾脆痛快。”
“我也是。”李大酺咧嘴一笑,“我不喜歡那個泥古不化嘮嘮叨叨的田歸道,更不喜歡那個頤指氣使自以為是的老女人。至於你們的皇帝,我至今也沒能見上一面。所以我李大酺在唐朝隻認一個人,那就是薛駙馬你了!”
薛紹只能是點了點頭。
李大酺再次咧嘴一笑,“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薛駙馬。我父親已經老得快要不能騎馬了,所以他把所有的兵馬都交給了我來直接統領。現在奚族的軍事,全由李大酺說了算。所以我對你的承諾,就是奚族對你的承諾。”
“王子,深藏不露啊!”薛紹頓時笑了。
“沒辦法。若是從一開始就讓你們知道我是奚族的兵馬統帥,那麽很多的事實和真相,我都會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李大酺也笑,“現在有一句話,我隻對你一個人說。薛駙馬,心中有數便好。那就是,奚族以後隻與薛駙馬合作、只聽薛駙馬調譴。換作是別的任何人,哪怕是唐朝皇帝的聖旨,那也全都不管用。”
薛紹微微愕然,只能是笑著點了點頭,“好吧!”
“擊掌為誓?”李大酺伸出他的手來。
薛紹用力一巴掌握上去,“一言為定!”
晚上,身為客人的孫萬榮主動出錢辦了一桌極其豐盛的宴席,宴請薛紹和李大酺。
席上,孫萬榮父子一同舉杯,說道:“薛駙馬,大恩不言謝。我父子二人欠下了你的恩情,他日必當奉還!”
薛紹說道:“世子在皇宮遭遇不幸,是我們有錯在先,不能稱恩。”
“那不是你的錯。但是釋放犬子令我家人團聚,確是天大的恩情。”孫萬榮說道,“恩怨分明,契丹人生來如此!”
薛紹微笑的點了點頭,“其實我們的朝廷也有悔悟之意。為了以示補償,這裡有一紙任狀,還望孫帥不要推辭。”
“哦?”孫萬榮有點意外。
薛紹使拿出了任狀來,遞給孫萬榮。同時還有另一紙任狀,也給了即將成為駙馬的李大酺。
二人同時打開一看,各自面露喜色。
“從今往後,你們都是大唐的公爵和大將軍了。薛某有幸,從此能與二位同殿為臣,共享榮辱。”薛紹微笑舉杯,“恭喜二位!”
“全憑薛駙馬提拔成全!”李大酺和孫萬榮大喜舉杯,“我二人,敬謝薛駙馬!”
三日後,李大酺在鴻臚寺大婚。薛紹親自主持,把婚禮辦得相當的熱鬧和喜慶。世所共知武則天只有一個親生的女兒那就是太平公主,所以嫁給李大酺的只能是宗室之女。盡管如此,李大酺也是相當的滿意甚至可以說是驚喜。因為奚族畢竟只是弱小部族,能夠得到大唐的賜婚已是天大的殊榮。再者有薛紹從中作媒,這讓李大酺感覺今後的幾十年裡,奚族真的能夠有所依靠了。這樁婚事對整個奚族來說, 或許就是一個重大的歷史轉折。
婚禮次日,李大酺和孫萬榮都被請入了皇宮,接受武則天的親自會見。然後,他們就得打道回府了。
二人結伴,一同來向薛紹辭行。
該說的話都已說完,薛紹也沒了別的什麽可講。只是以私人的名義,每人贈送了一套明光甲、一柄好劍和一匹好馬給他們,留作紀念。
將士三寶“兵馬甲”,得到這樣的饋贈李大酺和孫萬榮都很高興。高興之余,他們也都很清楚薛紹的用意何在。
“薛駙馬放心,我們知道回去之後,該做什麽。”李大酺和孫萬榮一同在薛紹面前發下誓言——
“從今往後,只要大唐還有薛駙馬在朝主持軍國之事,奚族與契丹就永遠不會背棄我們的宗主國!”
聽了這話,薛紹是既欣慰又擔憂——那萬一,我不在了呢?
隔壁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