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周軍殺了個下馬威,噶爾欽陵的帥營裡一片死沉寂靜。
噶爾欽陵不再憤怒,他異常的沉默。眾將都不知道他們的主帥心裡在想什麽,但有一件事情大家都在琢磨:這仗沒法再打,或許真該撤退了。
但是沒人敢說。
論弓仁和他父親一樣也是異常的沉默,但他的眼中閃耀著精亮的神彩,如同兩團火苗在跳躍。
薛楚玉真是一個稱心的對手!
“咳。”
噶爾欽陵輕咳了一聲,所有人全神貫注,坐直。
“今日之戰,我軍潰敗。損失雖不慘重,但卻是開戰以來的第一敗。”噶爾欽陵的語氣仍是鏗鏘有力,“本帥認為,這並非壞事。至少,我們又多知道了一份薛紹的底細。他發射的那種巨弩,是我們前所未見的。弩矢撞擊鐵盾之後會像天降落雷一樣的爆裂,其聲震耳,其勢驚人。眾將應該都聽說過銀川之戰,想必薛紹就是憑借這些東西,以少擊寡打敗了突厥葉護咄悉匐。”
眾將都不吭聲,知道了對方的底細這是次要,關鍵是怎麽應對啊?
噶爾欽陵沒說,隻道:“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眼下薛紹所仰仗者,無非是堅城高牆還有雷火巨弩。這些東西雖是利害但終究都是死物,我們沒必要被他的輔助器械所嚇倒。因為從來沒有哪樣兵器真正征服了敵人,戰爭永遠是要用人,去一刀一槍一城一池的打出來!”
噶爾欽陵的鼓舞起了一定作用,眾將都有了一點精神。
“弓仁。”看到兒子有些走神,噶爾欽陵用指節敲了一敲桌幾,“你參與殿後曾與敵軍騎兵交手。說說你的體會。”
論弓仁回過神來站起身,說道:“這是孩兒第一次與周軍的騎兵交戰。孩兒覺得……他們的戰鬥力,有點超乎我的想像!”
眾將微微驚咦,噶爾欽陵也皺了皺眉,“有多強?”
“不輸我軍精銳。”論弓仁說道,“尤其那一員大將……孩兒竭盡全力與之大戰數百回合,竟然沒能沾到半分便宜!”
“薛楚玉?”噶爾欽陵問。
“肯定是他!”論弓仁的聲音裡響起一絲興奮,“他用的一竿方天畫戟,和當年的薛仁貴一樣!”
“你應該慶幸,他沒有用弓。”噶爾欽陵淡淡道,“那才是他們薛家武藝的最強一技!”
“孩兒下次遇到,會小心的!”論弓仁應了一諾,坐回去。
“眾將應該都聽清楚了。”噶爾欽陵說道,“周軍的騎兵戰力,不輸我軍精銳。這說明此前薛紹一直都在藏拙。現在他不想再藏了,我軍初至他就亮出了最強一擊,給了我們一個下馬威。這意味著,真正的大決戰就要到來。諸將務必打起精神,全力備戰!”
“是!”所有的將軍,起身應諾。
薛紹的大營中,諸將環立,只有婁師德坐著身邊還帶著兩名書令使,三人一同記錄今日作戰會議的詳情。
“諸位將軍!”薛紹低喝了一聲。
衣甲謔謔響,眾將同時站作筆直抱拳一拜,“請薛帥示下!”
“今日涼州第一戰,我軍旗開得勝。雖是小勝,但也殺敵破千斬獲戰馬三千余匹,有請長史為薛楚玉等將記功!”薛紹說道。
“是。”婁師德應了諾,馬上動筆。
“這是我軍至出師以來的第一場勝利,可喜可賀。”薛紹的語氣舒緩了一些。眾將聽了都呵呵發笑,挺高興。
“但我們不能有絲毫大意。”薛紹說道,“此戰,我軍佔盡了天時地利人和,並利用伏遠巨弩發射了大炸雷,才取巧得一小勝。當時的情景,吐蕃明明已經人馬驚嘩倉皇潰敗,但他們居然還能組織起有效的反擊,阻截了我軍的追擊。由此可見,噶爾欽陵用兵絕非等閑。他麾下的軍隊,更是處亂不驚訓練有素。面對這樣的強敵,我們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得有絲毫松懈!”
“是!”眾將抱拳應諾。
薛紹再道:“另外我必須鄭重提醒諸位,世上沒有攻不破的堡壘,只有不夠努力的將軍。恰好,噶爾欽陵就是一個既精明又努力的傑出統帥。因此,無論是高大結實的城牆還是威力驚人的伏遠巨弩,都不能成為我們掉以輕心和狂妄自大的理由。本帥今日在此重申,我軍目前的戰略仍是固守。誰敢發出輕敵之言論,誰敢妄言出擊者,必斬不饒!”
“是!”
數日之內,雙方不再有交戰。吐蕃退到了十幾裡開外落寨下營,每日都派出很多的遊騎往來偵察,嚴防周軍偷襲。薛紹這邊更是安靜,大石牆的門就沒打開過,吐蕃人只能看到他們牆頭上高高飄揚的戰旗,連往來巡視的兵丁都瞧不見。
沒辦法,薛紹的城牆修得太寬太高了,城頭上的士兵隻消往後退上幾步,吐蕃的肉眼就無法再看到。難為他們,又沒有薛紹的這種望遠鏡。
噶爾欽陵每天都在絞盡腦汁,想要怎麽攻打眼前的這座堅城。什麽水攻、火攻、挖地道、甚至派出人肉盾牆吸引火雷做掩護,他全都想到了。但又逐一被他自己推翻了。
涼州這裡乾旱,附近沒有可以借用的河湖水源。土質又硬沙化也嚴重,地道非常不好挖。火攻更是無從談起,薛紹築的是石城,大火對他沒什麽用。至於人肉盾牆……那最多只能讓他的軍士靠近薛紹的石堡。真要攻上去,鬼知道還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光是那高大的城牆,就不是一般的雲梯能搭上去的。薛紹連一座城都能修起來,鬼知道他準備了多少守城器械?拋石車倒是勉強可以轟炸一番,但面對那樣堅固的石牆又能起到多大作用?就算能起到一定壓製作用,士兵攻不上去,勝利又該從何談起?
噶爾欽陵從來沒打過這樣的仗。
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絲絕望——難道逼著我,從天上飛進去?
兩軍就此僵持了下來,一熬就是半個月,幾乎沒再動過一刀一箭。
神都洛陽,萬象神宮。
武則天拿著前方寄來的戰報,臉色難看之極,聲音都有些輕微發抖,“怎會這樣?怎會這樣?”
上官婉兒和庫狄氏都在她身邊,一同驚訝問道:“陛下,怎麽了?”
“薛紹七戰七負,臨洮已失,他退守涼州。”武則天喃喃道,“十五萬大軍,居然被噶爾欽陵的十萬大軍打成了這樣……吐蕃人,竟能如此凶猛?”
上官婉兒的臉色頓時就變了,有點說不出話來。
“陛下勿驚。”庫狄氏倒是冷靜,連忙說道,“先夫在世之日時常對臣說起,噶爾欽陵高原梟雄,用兵之獨到古今罕有人及。吐蕃軍隊向來驍勇,不可當面以纓其鋒。臣認為以薛公用兵之能,就算吐蕃大軍再如何厲害,他沒理由連戰七潰丟城失地。這敗得異常,看起來更像是詐敗誘敵,另有所圖。”
武則天的眼睛微微一亮,“那依夫人之見,薛紹意欲何為?”
“臣不知。”庫狄氏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將帥的意圖更加無法在軍報當中一一言明,否則會有泄露軍機的嫌疑。”
“對朕也不能說嗎?”武則天皺了皺眉,“難道朕還會出賣自家的將士?”
“非也。”庫狄氏說道,“陛下你想一想,這軍報是公開的奏報,從兩千多裡外的涼州送到京城來,經由多人之手,此後恐怕還要在朝堂之上公開。如果薛公在軍報當中一一言明自己的用兵意圖,那還不傳得天下盡知?因此,他只能是就事論事照實上報。至於這七戰七負退守涼州的背後有何隱衷,只能是薛公自己心裡知道。另外先夫在世之日時常談起,說衛公謀戰派用兵之精髓,就在於‘奇正’二字,虛而實之實而虛之。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勝負相倚環環相扣。今日之連敗可能就變作明日之大勝,反之亦然。所以臣認為,陛下大可不必因為薛公這七敗而有所憂慮。戰爭一天不結束,勝負就一天沒有厘定。”
上官婉兒頓時籲了一口氣,夫人睿智言之有理,我真是關心則亂!
武則天聽完後沉吟了片刻, 輕籲了一口氣緩緩點頭,“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朕細細想來,也確是如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薛紹在軍事上的才能早已被證明多次。饒是噶爾欽陵再如何強悍,薛紹也沒理由毫無還手之力。如今七戰七負退守涼州,看來更像是麻痹敵人誘敵深入。但是朝野上下對此戰極度關注,每天都在有很多大臣問起戰況,子民們也在裡坊之間每天熱議,朕面臨的壓力可不小。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消息,卻是七戰連敗。朕該要如何對滿朝文武和天下子民去解釋呢?”
“陛下,這沒什麽好解釋的。因為最終,只有戰爭的結果才能說明一切。”庫狄氏說道,“如今的事實擺在眼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麻木不仁者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心懷不軌者則會興災樂禍甚至落井下石。因此臣認為,這倒是一個見證人心的大好時刻。”
武則天眼睛一亮,這話有道理!
這是一場關乎社稷安危的大戰,滿朝文武都應該拋棄私念,眾志成誠合力抗擊外敵。朕倒要看看,誰會在薛紹七敗之後興災樂禍落井下石。這種人不思報國心無社稷隻懷惡毒之私,是大大的奸臣,絕不能留在朕的朝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