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七天,裴炎居然一直閉門不出。
揚州叛亂越演越烈,已是天下震蕩朝堂驚惶。李敬業發動叛亂之後,他們的集團重要成員之一、名滿天下的大才子駱賓王寫了一份文辭華美之極、氣勢極為磅礴的檄文——《為李敬業討武曌叫檄》,矛頭直指武則天,把她從祖宗到本人、從年幼到現在罵了個遍。總之就是兩層意思,一是說武太后妖惑亂權,妄圖巔覆大唐的社稷。二是,號召天下的義士都起來響應李敬業,討伐武太后“清君側”。
姑且不論這份檄文的文采如何,但它還真的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檄文發布之後,李敬業麾下的人馬迅速增長勢力飛速膨脹,更有楚州司馬李崇福率領治下三州及兵馬,前去投效李敬業。隨後,李敬業又南渡長江攻拔了潤州。
如此一來,叛亂集團就掌握了揚、楚、潤三州,跨地千裡戶口百萬,金帛糧草堆積如山揮霍不盡,麾下更是聚集了將近十八萬兵馬!
揚州之禍,震驚天下!
民間甚至有了流言,說李敬業將會取代大唐成就一番偉業,成為新的開國之君。更有一些玄乎其玄的“神話”開始四下流傳,說他出生之時有五條金龍盤桓於屋頂。
諸如此類誇稱李敬業生來有天命的流言,四下流傳,已經有了不少於十個版本。
由於李敬業的不斷壯大和流言的鼓吹作用,再加上大唐的朝廷一直都沒有做出任何的相應反應,顯得極為弱勢與被動。因此帝都之內,一片人心惶惶。
薛紹甚至聽到傳言,說有不少朝臣,尤其是那些和李勣家族或是與李敬業本人有舊交的,都已經暗中與李敬業通信往來以示結好。他們想的無非就是,萬一李敬業真的打進了關中佔領了長安,他們就可以憑借這些“故交”從而飛黃騰達,至少也可以當作免死金牌。
如果這一幕真的發生,薛紹一點也不懷疑,朝廷之上會有不少人臨陣倒戈投降李敬業。
任何時代,都不會缺少了這樣的漢奸。
……
裴炎托病不出共有七天。這一日,他終於上朝了!
眾臣看到他,無不驚愕萬分,但沒有一個人敢於多問一句。
薛紹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了。
朝會開始了。
武則天依舊垂簾聽政。禮畢之後,她馬上從珠簾後方走出來到了裴炎面前,當著滿朝文武的面,面帶微笑的問候道:“裴閣老,貴體已然痊愈了麽?”
“臣已康復如初,有勞太后掛念了。”裴炎拱手拜了一拜,表現得相當得淡定。
“如此便好。”武則天微笑的點頭,大聲道:“有裴閣老坐鎮朝堂,這是我大唐社稷之福啊!”
“是啊!是啊!”
很多人附合。
裴炎只是象征性的笑著點了點頭,沒有多言。
武則天也沒有再多說什麽,該走的過場已經走遠,該是到了拳拳到肉使真功夫博殺的時候了。
她走回了珠簾之後,朗聲道:“眾所周知,李敬業在揚州兵變發動叛亂,已然襲卷三州為禍甚深。不知裴閣老可有妙計平定叛亂?”
武則天這話一說,眾臣全都豎起了耳朵,傾聽裴炎的高見。
裴炎沉吟了片刻,不急不忙的走到朝堂中央,先對龍椅拱手一拜卻沒有拜武則天,然後轉過身來面對數百朝臣,說道:“本閣以為,揚州兵變,不廢一兵一卒即可平定!”
“嘩!”
一句話,石破天驚滿朝驚詫。
薛紹冷笑一聲,不吹牛你能死?
“本閣剛剛收到他人送來的一份檄文,想必諸公都不陌生了。”說罷,裴炎從袖管裡拿出一個紙卷慢慢的攤了開來,說道,“沒錯,就是駱賓王所作的《為李敬業討武曌叫檄》。”
所有人心頭同時一凜——裴炎出招了,矛頭直指武太后!
武則天的表現很淡定,端坐在珠簾之後,沒有表情紋絲不動。
“這份檄文,我讀了。文辭華美氣勢磅礴,確實了不得。當然,檄文汙蔑與辱罵武太后甚至汙及太宗和高宗皇帝陛下,實在是罪無可赦!”裴炎淡淡的說道,“但是,檄文本身如何其實不必深究。諸公有沒有想過,為何李敬業能夠憑借區區數人再加上這麽一份檄文,就在頃刻之間襲卷三州,麾下聚集了十萬之眾?”
眾臣啞口無言!——這種時候,誰敢搭話?
就好比是兩頭老虎打了起來,誰敢上前勸架?!
朝堂之上,鴉雀無聲。
裴炎獨自站在朝堂的中央,面帶微笑的環視滿朝文武,沉寂了片刻,突然提高了嗓門說道:“你們心裡都清楚,但是都不敢說出口。”
“那麽,身為先帝托孤的顧命大臣與當朝中書令宰相,你們不敢說,但是我裴炎義不容辭。”裴炎轉過了身來,兩道眼神如同刀匹一般刺向了珠簾之後,大聲道:“檄文中說,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言下之意,就是女主當權將會禍亂朝綱。諸公不妨回憶一番,先帝在世之日,太后本該居於內廷打理后宮,但她偏偏坐到了朝堂之上並與先帝爭權弄勢;先帝去後,太后便驅逐一帝、幽禁一帝,從而將朝政大權總攬於一身,宰輔擺設於內、兵權泛濫於外,國家不寧邊患四起,民不聊生海內生怨!”
“試想,如果不是因為武太后一直把持大唐的朝政從而引發天怒人怨,豈會有今日揚州之禍?”
轟!……
就如同一枚重鎊炸彈扔到了今日這含元殿的朝堂之上,所有人感覺腦中一炸,幾乎全都呆住了!
武則天仍是沒有表情,紋絲不動。
薛紹也靜而不動,先看裴炎如何表演。
“這一份討伐太后的檄文一出,立馬就讓李敬業獲得了天下響應,這說明了什麽?”裴炎挺直了身板站在朝堂的中央,大聲道:“公道自在人心!”
“牝雞司晨女主當政,已然犯了天下眾怒。”
“已然敗壞了大唐的民心所向!”
“已然禍及大唐社稷之根本!”
“當此之時,若要平叛——”裴炎再度提高了聲調,並且一手指向了珠簾,“先得撤去這幅珠簾,再將皇帝陛下從偏殿之中請入丹墀端坐於龍椅之上,如此方能神器歸位社稷匡正。李敬業等輩也就再也沒了借口妄自兵變,如此必然不攻自破——又何須發動兵馬,讓大唐子民自相殘殺?”
……
靜!
滿朝靜悄悄的,連呼吸聲都聽得見。
整個朝堂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裴炎一個人站在那裡,憤怒的指對著龍椅後方的那一副珠簾!
“你,說完了?”
朗朗的四個字,從珠簾後方傳了出來。武則天仍是不驚不怒,從她的聲音當中甚至聽不出她有任何的感情波動。
“是,臣說完了。”裴炎正兒八經的拱手一拜,說道:“還請太后退還后宮主理內廷,還政於皇帝陛下!如此,方可再談平叛一事!”
“裴閣老的意思,你們都明白了麽?”武則天提高了一點聲音,問道。
“明白……”眾臣回答的聲音,比較微弱。
武則天再度撩開珠簾從後面走了出來,面帶微笑的看著滿朝文武,說道:“那麽,有人支持裴閣老的提議嗎?”
滿朝文武,大半噤若寒蟬不敢亂動,連眼珠子都不敢亂挪。
誰這時候站出來力挺裴炎,毫無疑問就是徹底與太后翻臉決裂。如果裴炎贏了那還好一點,如果裴炎輸了……後果不堪設想!
劉齊賢沒有動,劉褘之沒有動,很多平常和裴炎走得很近的文武大臣,全都沒有動。
但是,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臣附議!”
眾人大驚,抬眼一看——吏部尚書兼同中書門下三品,魏玄同!
魏玄同與裴炎是摯友,朝野皆知。但是敢在這種時候出面力挺裴炎,無疑是拿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做賭注!
薛紹深看了魏玄同一眼,心中暗道:倒是一條仗義的漢子!
魏玄同對著武則天拱手一拜,說道:“太后,臣就事論事,絕無對太后不敬之意。眼下揚州叛逆之勢不斷擴大,若能將皇帝陛下請到金殿前來主持朝政,將能極大的打擊揚州叛逆的士氣,至少能讓很大一部分信心動搖之人,重新歸心於大唐正朔。臣意如此,還請太后以大局為重,三思為盼!”
“魏尚書,本宮知你一心為公。你這番話說得在理,本宮會認真考慮。”武則天微笑的點了點頭,“那麽,還有人附議裴閣老的提議麽?”
除了魏玄同,再沒有人站出來。
“那麽,有人反對裴閣老的提議麽?”武則天的話音一落,眾臣不約而同的把眼神投向了薛紹。
薛紹淡然無事站著沒動,看我幹什麽?——誰都知道我是武則天的女婿,曾經我還當眾罵過裴炎。如果是我站出來提出反對,會讓人覺得我是在公報私仇或者幫親不幫理,那樣是最沒有說服力的!
——所以,我是絕對不會在這時候站出來的!
“臣,反對!!”
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不是薛紹!
眾人吃驚,扭頭一看……
侍禦史,宋璟!!
薛紹頓時笑了,原本我以為會是武則天親自提拔的一些心腹官員,出來為武則天沒說話,沒想到卻是他!
好樣的,宋璟!
老子沒有看錯你,果真是一條不怕死的硬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