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薛顗的那一通話,薛紹雙眉微皺的看著遼遠的群山,陷入了沉思。
薛家的被貶,史書上的說法與當今世人所知的原因,都是薛母城陽公主卷入了巫蠱案中,沒想到個中還另有隱情。從大哥的話中不難聽出,或許就跟上官儀謀廢武皇后有關。
也就是說,薛家被貶,根本就是因為政治鬥爭的原因!
薛顗保持著沉默,仿佛是要給薛紹充分的思考時間。
片刻後,薛顗側目看著薛紹,欣慰的微微一笑拍了拍薛紹的肩膀,“兩年不見,以往輕佻貪玩的二弟,竟然如此沉穩大氣了。原本為兄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將這些陳年往事與上一輩人的恩怨告訴你。現在看來,我是不必擔心了。你已成人,會有自己的待擔與主見。”
薛紹略微笑了一笑,說道:“大哥,我沒有忘記我們一家人那些年,在房州所受的苦難,更不可能忘記‘九指薛侯’這一雅號的來歷。但是小弟還是想說一句,世事變遷,現在已經不是十幾年前了。既然二聖能夠不計前嫌招我為駙馬,這對我們薛家來說未嘗不是一個大的轉機。小弟不知道父母當年被貶的真正原因所在,但現在不是追憶前程清算恩怨的時候。眼下最緊要的,還是婚事。”
“你說得對。你的婚事,才是當前至關重大最為緊要的。”薛顗點了點頭,說道,“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膽戰心驚。當年我們薛家被貶的一個重要原因,歸根到底——就是因為天后!”
“為什麽?”薛紹皺了皺眉頭,“難道父親和母親當年,得罪了武皇后?”
薛顗重歎了一聲,搖搖頭,“說起來,這都怪我……”
一邊說這話,薛顗一邊回頭小心的看了看他夫人蕭氏乘坐的馬車。
“怎麽回事?”薛紹好奇的問道。
“二弟,你可知蕭淑妃?”薛顗道。
“當然!”薛紹心中猛然一亮,“當年王皇后與蕭淑妃聯合了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一起對抗武皇后並架空了皇帝陛下,甚至逼著皇帝立了庶出的李忠為太子。宮鬥從來都是血淋淋的,武皇后勝出,王皇后與蕭淑妃都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太子李忠隨王皇后一同被廢,扶植李忠成為太子的兩大權臣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也同時一並倒台!——這可算是本朝最重大的政治風波之一了,小弟怎能不知?”
“不僅如此,事後武皇后還把王皇后的族人改賜為賤籍‘蟒’氏,把蕭淑妃的族人改賜為賤籍‘梟’氏。”薛顗眉頭緊擰,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嫂嫂就是出身蘭陵蕭氏啊,蕭淑妃是她的同宗姑姑!”
薛紹心中頓時明白了,不由得輕歎了一聲,說道:“歷來貴族的婚姻最講究門當戶對,蘭陵蕭氏既然已經被武皇后貶為賤籍,你再娶嫂嫂定然會讓武皇后相當的反感甚至是憤怒。她會認為我們薛家是故意要和她唱反唱,故意要與她為敵!”
“是啊!”薛顗苦笑了一聲,說道,“當年我虛歲不過二十,年輕氣盛又對你嫂嫂情深意重,所以強烈堅持要與你嫂嫂成親。其實那時候,武皇后雖然貶了蕭氏,但不代表仕人百姓就不認可蘭陵蕭氏這個傳承了數百年的豪門貴族了,皇帝陛下的老師蕭德言,還是出身於蘭陵蕭氏呢!”
薛紹雙眉緊擰的點了點頭,“現如今蕭氏和王氏在朝堂之上幾乎沒有當大官的了,但仕人百姓仍然把蕭氏和王氏視為當世貴族,公卿宰相積極與之聯姻者,不在少數。門第觀念傳承數百年已經在人們心目當中根深蒂固,就算是廟堂政令也沒那麽容易讓它改弦易張。
”“說得沒錯。”薛顗點了點頭,說道:“當年我堅持要娶你嫂嫂,也正是出於這種想法。父親和母親一向對我寵溺,再加上你嫂嫂溫婉賢淑極有婦德,父母大人也非常的喜歡她。於是當年,母親大人城陽公主想辦法說通了皇帝陛下,讓陛下出面促成了這門婚事。當時武皇后並沒有提出什麽異議,但我可以想像她心裡肯定是非常的嫉恨。或許就是從這件事情開始,武皇后就把我們薛家列為了政敵。”
薛紹雙眉輕輕一擰,大哥話裡的“想像”、“或許”這些字眼大有模棱兩可之嫌,也就是說他也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判斷準確。細下想想,如果武則天真把我薛氏當作“政敵”來看待,以她的性格和手腕,我們薛家還會只是貶出京師?她還會同意招我為駙馬?她還會想要重用於並同意我從戎武、掌軍事?
絕不可能!
其中必然另有隱情!
“回京的路上,為兄和你嫂嫂的心中一直都很忐忑。”薛顗說道,“萬一天后再想起當年我迎娶蕭氏的事情,舊怨化為新恨,那該如何是好?她現在可比當年還要更加強盛了啊!”
薛紹沉默的皺了皺眉頭,心裡想道:大哥所說的“舊怨化為新恨”的確不是沒有可能。歷史上的薛紹要娶太平公主時,武則天就曾經逼迫薛紹的哥哥休妻,因為她認為太平公主不能和“梟氏”這種賤籍的女人做妯娌,這件事情都載入了史冊。雖然這件事情被眾多大臣勸免,薛顗並沒有真的把妻子休了。但是後來薛顗參與李唐宗室的謀反從而害死了薛紹,其中有一半的動機可能就是因為這一段“休妻”的私仇舊恨!
既然弄清了來龍去脈,薛紹也就知道該要如何對症下藥了。眼下,和太平公主的婚事已是不可逃避。那麽,就務必要消除這其中的隱患——不能再讓武則天乾出逼迫薛顗休妻的事情,更要想辦法消除薛顗對武則天的仇恨!
否則,這顆定時炸彈遲早將要毀了一切!
“大哥不必擔心。小弟,自有辦法!”薛紹無比肯定的說道。
“你有辦法?”薛顗先是愕然,隨即苦笑,“你能有什麽辦法?天后那樣的女人,睚眥必報心狠手辣。我都懷疑他召我回京不是為了商議婚事,而是要清算舊帳、對我動手!”
“不至於。”薛紹自信的微微一笑,說道,“有件事情大哥可能還不知道。我禁中對策及高第,陛下敕令封我為千牛備身,我已正式上任。如今我深受天后的信賴與重用,她命我主持一個名叫講武院的新興衙門,目的,就是想讓我繼承裴行儉的衣缽!”
“啊?!”薛顗如同白日見鬼一般的驚呼一聲,瞪圓了眼睛看著薛紹,“這……這不可能!”
薛紹微然一笑,拿出了自己的官憑告身,“大哥,這是事實。”
薛顗一把搶過官憑告身來看,眼神頓時就發直了,驚愕無比的道:“怎麽可能?她怎麽可能讓政敵之子成為禦前禁衛,還要讓你繼承裴行儉的衣缽?”
“事情擺在眼前。”薛紹說道,“大哥,針對這一切的不合理,只有一個解釋。”
“如何解釋?”
“那就是,天后根本沒有把我們薛家視為政敵。”薛紹微然一笑,說道:“否則以天后的性格,你我兄弟二人還能活到今日嗎?大哥你還能繼承侯爵、官拜刺史嗎?小弟還能成為千牛備身執禦刀戍衛禁中嗎?至於當駙馬、繼承裴行儉的衣缽,這些想必就更加不必問了。”
“……”薛顗默然的點了點頭,思之再三,說道,“二弟,你的這些話都很有道理。雖然為兄一時還想不明白天后為何突然就要重用於你,但是為兄就算是信不過任何人,也一定會相信自家兄弟!”
“謝了,大哥。”薛紹微笑的點頭。
“你我骨肉兄弟,何必言謝?”薛顗笑著拍了拍薛紹的肩膀,說道,“你放心,為兄並非是那種食古不化的老迂腐。就算我們薛家以往和天后之間有一些過節和恩怨,她一個婦人都能盡棄前嫌對你器重有加,為兄一個男人大丈夫又豈會執迷不悟?一切但以當前大局為重,為兄必不負你!”
“多謝大哥深銘大義!”薛紹拱手長拜, 心中長籲了一口氣。
大哥這邊暫且疏通了,剩下就是要去說服武則天放下當年的芥蒂,莫要再乾出“逼兄廢嫂”的事情。
這顆定時炸彈,一定要盡早拆除才行!
兄弟二人走了一兩裡路,薛紹請薛顗上了馬車且先回家。舟車勞頓風塵樸樸,待體息一晚再去宮中見駕不遲。
一行人進了長安城,輾轉走到了青龍坊薛紹的大宅前停下。薛顗落下馬車來看到這處宅院,當場就大吃了一驚,“二郎,這是!……”
薛紹笑了一笑,說道:“大哥,這的確就是上官庭芝當年的府第。最初我也不知道,等買下來住進來了,方才得知。”
“哎,莫非是天意?”薛顗又做出了那副無語望蒼天的無奈表情,苦笑道,“上官一家被朝廷抄沒的六天前,上官庭芝為她的女兒置辦滿月酒,為兄還陪父親大人一同前來赴宴了。我記得那天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父親大人喝得酩酊大醉詩性大發,在後院馬球場上舉酒向天大聲吟詩。結果一道閃電,父親大人舉酒吟詩的影象居然被映到了院牆之上。後來但逢雷雨之夜那個影象就頻頻閃現。母親大人擔心那是鬼神把父親大人的魂魄給拘進了牆內,於是就請了巫師做法來給父親大人收魂,後來就被奸人告發落得一個巫蠱之罪啊!”
薛紹頓時愕然無語,不會吧?
一旁的月奴驚叫了一聲慌忙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著薛紹——這這這!……公子你那天收伏的牆中之鬼,居然是你的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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