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鴻和海瑞閃身進屋後,把門關好,海瑞才道:“你不怕府中之人窺測?”
嚴鴻道:“無礙。四總旗和飛虎山的頭目我都派了出去,在宅子裡四處巡邏,一個盯一個。梁先生在高處,門外站著嚴峰嚴複。有他們在,這前院幾個家丁倒是好對付的很。”
而海瑞住的這座屋子,卻是之前仔細檢查過的,確定沒有那聽音機關。嚴鴻昨日又暗中掏出銀子,吩咐海平去買了屏風、地氈,生生在屋子裡又隔出一間來,二人自可放心交談。海瑞聽嚴鴻這般說,這才放心。
嚴鴻問道:“海夕郎,那帳本查的如何?”海瑞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容道:“嚴千戶請看。”說著將帳本打開,
嚴鴻畢竟在家裡是管了好幾年生意,看帳本絲毫無壓力。只見往來條目書寫的清晰工整,乾乾淨淨,粗看下去,基本看不出什麽破綻。海瑞又拿出另一個本子,乃是他核算的記錄。兩邊算出的數字,一絲不差。
“嚴千戶,你怎麽看?”聽到海瑞問出這麽一句,嚴鴻沒來由的周身一緊,自己又不叫元芳,你問我這個幹什麽,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要說一句:“此事必有蹊蹺?”
海瑞接著道:“若是等閑官員,或許被他騙過、可我好歹也是做過地方親民官,如今又忝居戶科給事中,想要騙過我,卻不可能。這本帳,太乾淨了。”
海瑞一說,嚴鴻也登時明白過來。彼時帳目記載方法原始。而且吏員水平有高有低。地方上匯報的時候數據又難免有訛誤。一本帳目的收入支出。根本就不可能做到一次到位,修改增刪再所難免。
尤其一省藩庫,牽扯甚多,更有淋尖踢斛等陋規在,往往是地方交來的糧食,與上報數字不符,或者沒有賄賂好經辦人員,遭到故意刁難。通常要往來打幾遍,才能最後入帳。帳本被改成花貓,本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事。
而今突然出現這麽一本所謂的潔本帳本,這本身就大反常態。不言而明,這些帳目底冊根本就是為了應付考察而造出來的假帳。如果看上面的數字,那只能相信劉才等人說話為真。倒是海瑞畢竟長期處理地方庶務,對於這種往來帳本十分敏感,一眼就看出了此間端倪。
另一方面,海瑞此來,沿途經州過府。從各地地方官那裡,也審問出不少疑點。根據地方官的供述。這濟南的藩庫、常平倉糧食分明存在巨大缺口,而這缺口的糧食到哪去了,這更是個大問題。海瑞甚至有一絲預感,這個問題一旦踢爆,怕是搖動搖整個山東官場。
嚴鴻聽海瑞在這裡侃侃而談,只是點頭說了句廢話道:“看來,這濟南府必有情弊,只是那真帳本到底在哪,我卻說不好。”
海瑞沉吟道:“真帳本在哪,暫且可以放一放,捉拿贓官的事,也不急在一時,這些官們又跑不了。反倒是救濟那些百姓,這是迫在眉睫的問題。山東連年災荒,已經餓死了不少人。如今朝廷又把逃到京師及北直隸的難民,有意識的朝山東趕,留在本省的難民也知道了欽差放賑的事,一窩蜂的朝濟南匯。須知這些人匯集在濟南之地,若是能妥善處理,予以賑濟,熬過這一季收成,那麽萬事皆好。可是,若賑濟不力,讓百姓饑餓無糧,甚至鋌而走險,那麽朝廷先前的規劃,就反而成了抱薪救火。這件事,怕是不大好辦。”
嚴鴻也知道民變的厲害。雖說即使以山東一省鬧出什麽事來,也未必能把國朝的根基如何。但自個這欽差,卻是首當其衝。
海瑞又道:“嚴戶侯微服下濟南,到達之後當天便亮出了牌子。本官這一路過來,大張旗鼓,儀仗擺開,暗中讓嚴戶侯你的兩位幕僚雲初起和葉正飛扮作難民,先行到了濟南。他兩人在濟南耽擱這幾日,卻是摸到一些消息。”
嚴鴻聽海瑞如此安排,不禁有些慚愧。又想,我這兩位兄長在北京城都能住橋洞的,海老大人您派他們去當難民臥底,倒真是知人善任。他問:“不知他二人摸出了什麽消息?”
海瑞道:“他們二人來到濟南,先在城外難民堆中混跡,後來又去了王玄王老員外的賑災粥棚,同時又在街頭巷尾打聽民間傳言。深夜裡,還潛入幾個小官的宅子,偷聽壁腳。”
嚴鴻心道,我這兩位老兄乾這種事卻是駕輕就熟,當初還潛上官船來刺殺我呢。
海瑞又道:“他二人查出的第一批事,便是你嚴欽差大鬧賞春閣,捉拿常衙內之事。這倒也是罷了。之後欽差與官員往來,乃至和那常家小姐不清不白的傳言,他二人也都探明了稟告於我。”
嚴鴻聽得汗顏不止,心想二位老兄,我自度沒虧待您二位啊,怎麽胳膊肘往外,把兄弟我的啥事兒都給海瑞打小報告啊。合計著海瑞你派他倆是來微服訪我的啊!
海瑞接著道:“嚴欽差的荒唐事,且放在一邊。他二人還發現,就在難民聚集,熬粥賑濟之處,時不時有人在煽風點火,號召人入白蓮教。他二人身體強健,便有人屢次前來糾纏,勸他們入教。”
嚴鴻聽得“白蓮教”這三字,頭都大了。不過這消息,他倒也從田盼兒那裡知道一些。因此上嚴鴻點頭道:“如今數十萬災民聚集濟南,須得防止白蓮教從中鬧事。”
海瑞歎道:“若是官府清明,叫百姓有條活路,好人家誰去做白蓮教匪?怕只怕官員貪墨,百姓走投無路,那一幫妖人,便可以趁機蠱惑人心,擾亂國朝了。今日山東之事,官賊混雜,其實頗為難辦。”
海瑞又介紹自己沿途之上,查辦州府,審出不少疑點。從蛛絲馬跡表明,那巡撫劉才為人尖刻,貪心又大。自他上任以來,便是常例繳納也比以往要高出一成。各地州府為了滿足其要求,只能變本加厲的搜刮地皮,便是災年也不例外。朝廷明明已經減免了山東賦稅,可是劉才卻隱瞞不報,依舊按原數收取,不知害的多少家庭家破人亡。
這且不論,單說那多收上來的糧食,如今不見蹤跡,這就更是疑點。要知自古以來糧為國家命脈,私自盜賣庫糧也是死罪一條。如今海瑞已經算是尋到了一些線索,順藤摸瓜,多半就能將這位國朝巡撫,斬於馬下。
嚴鴻聽海瑞這般說,也不禁多明白了幾分。他此次下濟南之前,便多少懷疑,在濟南的這場大饑荒裡面,劉才身為巡撫,扮演怎樣的角色?而和劉才等人吃了一頓飯之後,結合劉才私下慫恿自己那些話,嚴鴻更是判定,自家這位世伯,多半是濟南出事的罪魁禍首之一。
他對海瑞的脾氣也有所了解,知道既然此人了解到了線索,肯定會追下去。就算自己以正欽差的身份,想保住嚴府這位世伯劉才,卻也未必保的住。他雖然對劉才的種種行為並不認可,然而在這種複雜形勢下,卻不想海瑞太冒進,把事情鬧砸。
因此他勸慰道:“海老兄,劉才所作所為,自然不能輕輕放過。然而畢竟是傳言為多,實證尚少,更兼消失的庫糧也沒個追索。如今是設法放賑救一省百姓要緊。要是急著收拾劉才,怕是誤了正事。”
海瑞這次倒是難得的沒堅持查辦元凶,而是點頭道:“不錯。濟南局面,還不止是一個劉才。根據我沿途收來的口供及狀紙,李守真、錢鳳都難逃其罪。這些人位高權重,一拿他們, 也必然牽扯到一群佐貳官員。到時候人心浮動,這放賑之事無人操持,便大為不美。如今只有先全力發賑平糶,等將這災荒應對過去,再捉這些奸賊不遲。只是濟南官商勾結,渾不把黎民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戶部發下這十萬兩銀子,也難濟大事。如今看來,官府糧商,雖為二者,實為一體,怕是不扳倒貪官就難治那米商士紳。”
嚴鴻自腰間伸手,把厚厚的一疊銀票拿了出來,遞到海瑞面前道:“海老兄,我嚴鴻不是個清官,你也自知。喏,這沿途上官員所送程儀,大半在此,還有一些本就是現銀,回頭去取就是。加在一起,也有幾萬兩。你先用這些錢,朝糧商買米放賑,暫解一時之難。至於平價糶糧之事,看來是難辦了。這幫人擺明車馬,就是不想平糶。他們的糧食藏在哪,我們又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好真帶兵去搶。更何況王玄身份特殊,多半與白蓮教有些糾纏,這又是一樁麻煩,我們如今也算是被放在火上烤了。”
海瑞見對方肯把沿途搜刮的銀子主動交出來,實在大出意料,自來只見過官///員收錢,幾曾見過有人把錢主動往外掏?再說賑災這事,原本辦成了固然是功勞,辦不成,也未必真要嚴鴻挨板子。自己這個副使就怎麽看,怎麽像是個頂雷的大好人選。在這種情況下,嚴鴻卻主動交出銀子,當真是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