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月蓉又道:“聽說前些時候往山東運來的糧食,很多都半道被強人劫了,這卻須得小心。”嚴鴻道:“我已下令調兵馬護送,想必能夠無事。”
這一天忙的眾人不亦樂乎,到了晚上,欽差傳話,天色太晚,為了不耽誤關城門,大家請回,有什麽話明天再說。那些排在後面的沒喝到粥,欽差有令,有衙役過來,每人發米一杓,聊渡饑荒。這一杓米還不到一兩,填入饑腸,自然是杯水車薪。然而咀嚼著脆香的米,卻讓人有了生存的希望。因此後面的百姓盡管心有遺憾,倒也巴望著明天能有更好的運氣。
今天這一天時間,濟南數十萬難民,領到粥飯的人總有二成上下。其他大部分人也分到了一杓米。再加上買到平價糧的部分“有錢人”,大家利益均沾,人心漸定。夜裡停止賑濟,大家覺得這也正常,總不能讓欽差和官兵日夜不休吧。因此倒也無人聒噪。
嚴鴻與眾人直到掌燈時分方回行轅,卻聽人報,說是本地的郭員外已經等您半天了。嚴鴻還記得,當初劉才擺酒之時,請濟南府內幾大富紳大賈,四大家裡便有郭守成。據說這郭家乃是濟南一大世家,家業傳承數代,根基深厚,與王玄這種爆發戶大不相同。家中有人做官,有人經商,郭守成郭大員外則守著祖輩傳下來的土地,兼營米糧生意,財力不容小覷。
只是前番在劉才宴會上,這郭員外與其他幾家土豪,都是唯王玄馬首是瞻。對於嚴鴻、海瑞提議的賑濟計劃非常冷淡。不知今天這家夥卻來做什麽。然而嚴鴻本著基層銷售員的態度。來的都是客。好好聽人家說什麽,總是不虧的。
於是嚴鴻令擺茶,把郭員外請到小廳之中。這小廳在宅子北側,卻是個沒竊聽的地方。那郭守成見了嚴鴻,卻是畢恭畢敬,先施一禮:“見過欽差老大人。二位大老爺不辭辛勞,一日奔波,為的全是我山東百姓。小老兒在此。替他們先向二位道謝了。”
海瑞道:“郭員外不必多禮。我等身為朝廷命官,食君祿當報君恩,所作所為,皆是本分,只是不知郭員外大駕光臨,有何指教?莫非想通了,願意輸捐報效,造福桑梓?”
郭守成卻不接這位大爺的話,隻對嚴鴻道:“嚴大欽差,你可知。如今山東的局面,赤地千裡。而百姓饑疲,官倉無糧可濟,成因為何?”
嚴鴻思忖片刻,決定還是祭出裝傻,便道:“在下愚頓,且未曾做過親民官,不歷庶務,於這錢糧支收更是一竅不通,郭老員外這問題,我實在是想不出。”
郭守成又拱手道:“欽差大老爺謙遜了。若是您老人家想不出,怕是也就沒人想的出了。既然如此,那便由小老兒來說吧。這場災荒,雖則五分天災,然而造成百萬民生如此疾苦,則是人力造成。”
海瑞與嚴鴻都未想到,對方竟然敢直接把這話說出來,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麽藥。兩人對視一眼,也不接口。
只聽郭守成接著道:“自八年前劉軍門到任山東以來,上本停了朝廷采礦,這原本也算的是件好事,只是百姓未從中得什麽利益。相反,鹽政、馬政,劉軍門都要插一手,乃至河道清淤,清查軍戶逃兵等等,更不必說,未滿一年時光,山東上下,便沒有他不插手的地方。他又與王玄那爆發戶合作,兩下裡官商勾結,齊心協力,山東上下,又哪裡有抗手?不瞞大老爺說,這山東的災情,便是他們造就的。”
嚴鴻插口道:“本官看來,那暴發戶縱然身家億萬,終究缺根缺底,比不得本地世家大族。那王玄若說只是個爆發戶,怎的那日酒席之間,我看幾位員外,分明有唯他馬首是瞻之意?”
郭守成歎息道:“欽差老大人哎,你當我們想這樣?只是這暴發戶卻在濟南後來居上,更與官府、強人勾結,我等自然也只能好漢不吃眼前虧了。”
海瑞精神一振道:“如此,倒要請郭員外,說說這王玄的來歷。”
郭守成道:“王玄是濟南本府人,他的根底我如何不知?他本是個泥腿子出身,昔日是給人當佃戶的,也就掙個溫飽。大約在二十年前,他忽然失了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連他全家都一夜之間沒了蹤跡。這麽個窮人,失蹤了也沒人去上心,或許外出謀生去了,或許投別省的親友去了,都是常事。可沒想到幾年之後,他再出現時,卻變成了王員外,王大財主。”
“失蹤數年,反成財主?”嚴鴻心裡琢磨,這個難道不是武俠小說常見套路麽:“莫非他有什麽境遇,以至陡然而富?”
郭守成道:“按王玄自己的說法是,他家雖然不富,然幾代行善,終於感動上蒼。夜間偶得一夢,有仙人指路,告訴他某處山中藏有金銀。他按仙人指點,尋得寶藏,發了大財。他這位王大財主,財力果然非同尋常。回鄉之後,廣置土地,興建大宅,老夫等幾家都只能望塵莫及。若單說他發財,就算真是仙人指路,或者做什麽見不得人的買賣賺的,也沒啥好大驚小怪。古怪的是,當初雇傭王玄的東家,就在他回來之前,家中卻莫名的鬧厲鬼索命,沒幾個月,全家上下死了個乾淨,來繼承的遠房親戚都在搬入後橫死。等到王玄回來,他的產業無人敢接,就被官府低價賣給了王玄。從那以後,凡是王玄看中的產業,若是肯賣的自然好說,不肯賣的,家中就莫名其妙的出變故,最後隻得賤賣田產。按算命的說,這是王玄命硬無比,神鬼莫近,凡是不與他方便的,就被他活活克死。”
“一派胡言!”海瑞飽讀詩書,生平最不信怪力論神之語,更別說他久任地方政務,於斷案又有專長,一聽之下,便知其中有古怪。當下拍案怒道:“這地方的府台縣令,簡直枉為治民官長,如何相信這種鬼話!這許多人遇害,分明是王玄從中做怪,或用毒,或遣刺客,殺害無辜。對這種奸徒,就該把他拘押到案,細究其罪才好。”
郭守成笑道:“海大老爺人稱黃臉龍圖,果然名不虛傳,三句不離,就要審斷冤情。然而我等普通百姓,可沒這個心,去為那不相乾的死人惹禍。只是知道這個王玄不好惹,以後生意上讓他幾分便是。”
海瑞歎道:“正是人人皆存怕事之心,不秉天下正道,不遵太祖法令,才使一般惡賊凶狂。”
嚴鴻想,海老哥,您老人家別提那太祖法令好不,我覺得太祖法令比王玄的那些詭計可怕多了。他趕緊問郭守成:“後來呢?”
郭守成道:“後來,王玄這廝不但買田產,置土地,還經商貿易,販賣私鹽,什麽賺錢的買賣,都少不了他的份。那些鹽梟何等猖狂,便是遇到巡檢官兵,都敢刀槍相向,可一遇到王玄就沒了脾氣,乖乖讓出鹽道,甘為其爪牙,有幾個死硬不服的,也莫名其妙的就失蹤了。大老爺請想,這樣的一個狠人,我等普通良民,有誰願意去招惹他?”
嚴鴻道:“按郭員外說,此人行止多有可疑處,又兼家財豪富,按理說乃是眾矢之的。可是,怎的不見有官員打他的主意,動他的腦筋?單是為了他的產業,怕也有人想這麽做吧。”
郭守成道:“話說沒錯。可一方面王玄家財巨萬,主動結交官府,打點不在少數,所謂吃人嘴短,一般官員自然犯不著去招惹財神爺。二則,若有那貪心不足,還想進一步打主意的官兒,剛一開始動作, 便有人把這些人的把柄罪證,送到政敵或禦史的手上。那些罪證無一不是板上釘釘,無可置疑的鐵證。再加上被王玄收買的官兒推波助瀾,結果,這些人不是被貶,就是被黜,有的據說在卸任的路上,還遭了強盜,連命都保不住。”
嚴鴻一邊聽一邊想,這情節怎感覺這麽熟悉呢?倒是海瑞冷冷歎道:“卻也是這般官兒不肯潔身自好,落下把柄,這才被王玄挾持住,可恨,可恨。若是本官來查王玄,斷不受他威逼利誘,定要叫他裝神弄鬼的伎倆,來一個水落石出!”
郭守成道:“海老大人若肯出馬,便是十個王玄也拿下了。然而一般的官兒,誰能做到水清無魚?那王玄一手分銀子,一手拿把柄,漸漸的也就沒人去捋這根虎須。前些年,他又請人來編修家譜,竟然被他攀上了琅琊王氏,說他與如今的薊遼總督王忬王督憲算的起同族,論起來還得算未出五服的堂兄弟。王督憲那也沒否認,這一來王玄的聲勢更大。這十幾年間,王玄在濟南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又與我們幾家聯姻。老夫的一個孫女,便嫁了王玄的三兒子,論來,我們兩家還是親家。其他幾家也大多如此。我們雖然根底深厚,但財力、勢力都不及他,又怎能不聽他的?更別說他家的大總管王福,尤其了得,見事明白,行事狠辣,老夫自問也萬萬不敢招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