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三月裡最熱鬧的風景線,莫過於二十八日當天,嚴閣老長孫嚴鴻,迎娶徐閣老孫女的大禮。。。說起來,這納妾本該是走偏門的,所持的禮,也比不得娶正妻。然而這次的妾,娘家可是當朝僅次於嚴閣老的徐閣老,誰敢叫徐閣老的孫女走偏門?再說,嚴鴻大少爺,原本也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當初娶一個練武人家的野丫頭,居然都走了正門,而如今這說是納妾,稍微明白的酒肆尚書,茶樓閣老都知道,其實是嚴、徐兩家的政治聯姻。因此,大家反倒是覺得這轟轟烈烈的納妾儀式,顯得再自然不過了。
說起來,相比一年多以前孫月蓉過門的架勢,同樣是納妾,這一回照樣是張燈結彩,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鑼鼓喧天。上次孫月蓉過門,娘家沒什麽身份,自有那一班兒巴結嚴鴻的京師勳貴,什麽定國公、成國公、英國公等等的官銜牌匾排出去,佔著一條胡同拐彎的架子,真正是耀武揚威。這一回,徐家小姐倒是少了這麽多花花頭,然而徐閣老的名頭卻又哪裡比這幫子勳貴小了?徐府嫁妝,更是精美豐厚。要知徐階本是松江望族,家中的田產,怕是比嚴閣老家也不少,如今嫁一個嫡親孫女,這箱籠如何不多?而那些前番借牌子給孫月蓉的勳貴們,這次沒有機會借牌子,結交湊乎之心,卻是一樣的。諸位公爺侯爺們,一個個親自登門相賀,吃一杯喜酒。京師之中。冠蓋如雲。九門一百零八胡同喜氣洋洋。人如潮湧。這架勢,甚至比起大半年前陸家小姐嫁給嚴府為正妻時,也相差不多。當然,畢竟還是略遜三分,沒有天家借給的半副鑾駕,沒有太監、宮女和大漢將軍來協助儀仗。畢竟,嘉靖皇爺也是有自己私心的,陸炳陸老弟。那是自己人,嚴閣老麽,不過是朝堂大臣而已。再說,怎麽也不能讓納妾的壓過了娶妻的不是?當然,即使如此,嚴府這一次納妾,也堪稱京城裡非皇家喜事中僅次於陸蘭貞出嫁的第二號熱鬧了。
外間鑼鼓喧天,內間紅燭照影。徐婷在喜娘的攙扶下,窈窕娉婷,亦步亦趨。邁入喜堂。按照徐閣老的說法,這一次嫁孫女給嚴閣老家。該講的規矩都要講,該走偏門就走,該著素衣就著。然而嚴閣老府上卻堅持,比照上一番納妾,不能讓個練武人家的女子勝過徐家小姐去。因此最終,裡面這一套規矩,還是都來了個破舊立新。
徐婷蒙著蓋頭,在周圍嘈雜的喧嘩中,心跳一忽兒變慢,一忽兒又要停止。她在徐府,受的是三從四德的教育,奉了爺爺的命令出嫁,這倒也沒什麽。可是要嫁過去的人,卻是傳說中的那個嚴鴻。有人說他是英雄好漢,不但少年英俊,而且為國朝立下累累大功,前途無量。可也有人說,他是一個小奸賊,貪杯好色,無惡不作。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徐婷也不知道。而自己從今以後,卻要給這個人做妾,還要應對那個大婦。今後的生活會怎樣,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徐婷又想著爺爺給她叮囑的:“婷兒,你要記住,你是我徐家的丫頭,我徐家書香門第,豈能不遵禮儀?你嫁到嚴家去做妾,就好好的給我當這個妾。要敬奉你的男君,要遵從正室女君,切不可仗著徐家的權勢,不從家規,撒潑逞強。你要遵從婦德,那嚴閣老家富貴繁華,自然有你享福。可你若是亂來,便是被嚴府活活打死,也沒人管,徐府反而要為你所累,臉面丟光。”
這些話,如同銘刻在徐婷心上,讓她壓力更大。
喜堂之上,嚴嵩夫妻與嚴世蕃穿著吉服,皆是滿臉堆笑,再次接受著新進孫兒小妾的獻茶。歐陽太夫人滿臉皺紋都洋溢著喜氣。這麽個看上去乖巧懂事的丫頭,又嫁到嚴家,嚴府不但多了一門好親,鴻兒也多了個好女人陪伴著。瞧這徐家小姐的舉止,多有禮貌?雖然身板兒小了些,看上去未必善於生養,不過,只要鴻兒喜歡就好。
當朝首輔嚴嵩,也笑得合不攏嘴。數年以來,徐階一直是朝堂上唯一能和他抗衡的勢力。如今自家孫兒得到天家恩顧,而徐閣又用這麽一種方式,來向自己表達誠意。作為八旬老人,這種雙喜臨門的滋味實在是極其美妙的。
但笑得最開心的是嚴世藩。這個肥胖醜陋的獨眼龍,往日在朝堂上,多是一副凶神惡煞,或陰險冷漠的嘴臉示人,如今居然開懷大笑。若不是自家爹娘坐在上首,怕笑得太誇張越禮,只怕這獨眼龍要在喜堂上空手翻表達喜悅之情了。是啊,這叫他如何不喜?多年以來,他以足智多謀,而相貌醜陋,受盡了人後的白眼。即使是依靠父親受天家恩寵,實際掌握內閣大權,成為人人畏懼的小閣老,卻依舊不能消除這種自卑。如今,自家的兒子出息了,徐閣老都把孫女給我兒子當妾!嚴世藩的自尊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而更重要的,他開始合計,如今徐階一黨如果也投到嚴嵩旗下,再加上陸炳的助力,現在嚴家在整個朝廷可以一手遮天。甚至……
甚至,就連天家,大約也不能不考慮他們的意見!這樣的話,天家立儲之事,嚴家是不是也可以適當的表達意見呢?
沒錯,如今確實裕王稍微比景王佔據著一些上風。可是正因為如此,要是嚴家能夠幫助景王登基,那麽日後這擁立之功……
想到此,嚴世藩歡笑的嘴角,卻翹出一個獰笑的口型。只是,想到嚴鴻先前居然明目張膽去給裕王賣好,嚴世藩又有一陣不快,隱隱泛上心頭。此事若是被景王得知,只怕要懷疑嚴府做牆頭草了。
管他的,這事兒回頭再解決吧。反正現在嚴徐一體。是景王要求著我。不是我要求著景王。嚴世藩這般想。一股傲然之氣,頓時塞滿心胸。
嚴鴻此時卻沒心情顧及他老爹的雄心勃勃。這是他穿越後第三次親自來應酬婚禮。按理說,所謂駕輕就熟,應該很容易應付的過來,可看著這滿堂的高官,他還是有些疲於奔命。小妾的娘家——徐家人,徐婷之父徐璠這次未來送親,說是病了。但徐閣老卻親自來了。嚴鴻忙上前給爺丈人磕頭。雖說按理妾家人不該自居長輩。但那是對普通人家而言。若是用這一條來找徐閣老的麻煩,那是自找不痛快了。
此外,嚴鴻的一班兒狐朋狗友,也都來了,被擠在邊遠的幾桌。什麽定國公家的公子徐文璧、成國公家的朱時泰,以及英國公、安遠侯、豐城侯、襄城伯等眾多世襲公侯的子弟,人人含笑,個個言歡,紛紛然向嚴鴻敬酒。還有那胡宗憲的三公子胡柏奇,也擠了進來。和這幫勳貴子弟們在一起,真是五體投地。拚了命撒歡。
至於正堂上那幾桌大人物們,則趁這個機會,再私下討論些正事。嚴嵩舉杯笑道:“徐子升,今日婷兒嫁給鴻兒,咱們嚴徐兩家,便是一家人了。”
徐階舉杯應道:“元翁客氣了。婷兒能侍奉純臣,是她這丫頭的福分。元翁把徐某當親戚看,不勝惶恐。今後這朝中事務,還要元翁多多提攜。”
嚴嵩道:“子升客氣了。老夫雖比你癡長二十余歲,若論這胸中學識,實不如你。更兼徐閣門下,頗多能員乾吏。說起來,我家鴻兒近來受天家重用,只怕今年裡就要讓他去主持開海之事。鴻兒年輕識淺,到時候還要徐閣門下高足多多幫襯。”
徐階道:“元翁客氣了。純臣年少不假,可是才具過人。北破韃虜,南擊倭寇,東平白蓮,國朝三大患數載之間盡數掃蕩,這些大功勞,朝內幾人能及?至於開海的事麽,既然天家有意,我等自當盡心盡力。純臣兩度下江南,近來又推薦了蔣洲、陳可願入國子監,可謂成竹在胸,此去必然手到擒來。不過麽,老夫門下弟子,倒是要沾純臣的光,分些功勞。”
嚴嵩呵呵笑道:“咱兩家何必分彼此,總歸一起齊心為天家辦事便好。”
嚴世蕃也插口道:“爹爹說的是,眼看咱都是一家人了,彼此就不必再多客氣。說起來啊,禮部吳大宗伯,年邁體衰,我看啊,他也乾不了幾天了。等他致仕之後,這禮部尚書一職,不知徐閣老可有人選啊?”
禮部尚書吳山,近些年來抑鬱不得志。尤其嚴鴻橫空出世後,使這位忠直老臣平添無數煩惱。嘉靖三十五年安定門殺人案,嚴鴻用那卑劣手段把鄭國器弄死都不算甚麽事兒了,可之後鄭曉被迫請辭,便讓吳山痛感折了股肱。此後,嘉靖三十六年,吳山的高足林養謙莫名其妙被嚴鴻逼死,惡貫滿盈的倭寇徐海、汪直又先後被招安,這些都讓吳山痛心疾首,感慨國將不國。尤其是去年裡,戶部尚書方鈍在京師被嚴門的區區一個小妾孫月蓉挾為人質,此事最後居然不了了之,那窮凶極惡的醜婦毫無懲戒,老尚書方鈍反倒是黯然辭官,鬧的仿佛這事錯在他身上一樣,這更讓吳山難以容忍。
而原本在朝中足以和嚴嵩抗衡的徐階,居然公然向嚴府求親,而且再被拒絕後竟然腆著臉送孫女為妾!此事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車稻草。從二月裡來,吳山就托病不理部事,已經上了一次乞休折子。天子出於慣例,下詔挽留。這是個正常的官場流程,到了六尚書三閣老這個級別的人物,一般是要上三次病休折子,才能正式辭官的。不過看這意思,吳山的辭職也就是在這半年之間。
徐階微微笑道:“勞小閣老動問,老夫慚愧。吳大宗伯若是致仕,自當選取能員乾吏接替。不過這具體人選麽,老夫一時也未斟酌好。”
嚴世蕃道:“依小侄看,李子實就不錯啊。他是徐閣老您的貴門生,辦事得力,為人慎重,加上身為禮部左侍郎,接任部事天經地義,必能為天家分憂。”
國朝官場也有官場的規矩。各個官僚集團,代表著背後的利益集團,進行權力格局,政治廝殺,彼此之間爭權奪利,在所難免。然而若是有一方妥協退讓,俯首稱臣,那麽另一方自然也要對其寬容優待,化敵為友。否則,若是對方屈服投降了,你就去肆無忌憚的打臉,那不等於是逼著別人跟你死磕到底麽?嚴世蕃見徐階連嫡生孫女都可以送給嚴鴻做妾, 對徐階也就沒有了過去的防范,禮部尚書換徐階的人,也算是一種示好,表示一下嚴家的態度。再說換徐階的人跟自己家的人也沒什麽區別,相反禮部右侍郎高拱,可不是自己的人,而且還是裕王的老師。徐階一旦倒戈,現在這個高拱卻成為了必須防備的人。要是被高拱上位禮部尚書,那才叫麻煩多。
徐階聞言,暗出一口氣。朝堂上,別說六部之位,就算是一個侍郎,往往也可能爭奪激鬥。李春芳接替禮部尚書,雖然從程序上沒啥大問題,但嚴家若是存心作梗,也未必就能如願。現在嚴世藩自己主動提出把禮部尚書給李春芳,看這架勢,是已經完全對自己放心了。
當然,如今的六部之中,除兵部尚書楊博自成一系,超然於派系鬥爭之外,其余禮部尚書吳鵬、戶部尚書高耀、刑部尚書何鼇、工部尚書許論,都是嚴嵩黨羽,或是阿附嚴黨之輩。而都察院裡面,周延雖為左都禦史居首,二把手歐陽必進卻是嚴嵩的舅子。現在就算徐階一黨拿到了禮部尚書,對於朝廷上的大勢依然沒什麽本質改變,李春芳個人戰鬥力甚至還比不上吳山。然而正是這一步,使得徐階能夠借著“依附嚴黨”的外在旗號,進行實際戰力的進一步整合。酒池肉林,觥籌交錯的喜宴之上,卻有朝堂政局鬥爭的暗流在緩緩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