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的這事兒耽誤了將近一個月,欽差隊伍隨後繼續走大運河南下浙江。嚴鴻和張居正根據揚州商人們先前送來的投標報告,對開海通商的規劃做了些調整,又把預備留給揚州商人的船引分配了一下,要求他們把投標納稅的銀兩先行上交五成,方準出海。
莫清兒與嚴鴻新婚,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更兼聽二娘雪豔所說,自己這個身份,畢竟老爹莫懷古是謀刺嚴嵩失手,才被處斬的,自己嫁到北京嚴府去,只怕彼此也尷尬。因此雖然行了納妾之禮,最好還是在江南住著,別急著去北京。莫清兒這麽一算,等嚴鴻完成差使北歸,她就又得與男君分離了。因此,小丫頭堅持要求跟著嚴鴻一起。嚴鴻拗她不過,隻得同意。這麽一來,嚴鴻的江南移動后宮,便是二妾一婢的正規陣容。臨別時,莫興祖也拍著小胸脯向姐夫和姐姐表示,有自己在,莫家在江南的門戶是一定立得住的。
欽差隊伍沿著京杭大運河繼續南下,八月初七,到達杭州。那直浙總督胡宗憲,連同本地文武官員,像右參政使譚綸、南京兵部右侍郎唐順之、杭州知府周伯符、總兵盧鏜、副總兵戚繼光、參將劉顯、指揮使夏正等,齊齊出來迎接。這唐順之可不簡單,乃是嘉靖八年的二甲頭名,也是一貫主張開海通商的,上的書房,下的戰場,還曾親自登船率兵截擊倭寇。胡宗憲對他也是分外敬重。還有杭州本地豪商大賈,如沈青山、潘啟德之輩,也都齊集迎接。
兩邊彼此按朝廷禮儀相見。這胡宗憲本是個極為乖巧會來事的人,先前靠著抱嚴鴻的大腿,好容易攀上了嚴閣老這棵高枝,又聽徐文長等人建議,說嚴鴻此人頗有怪才,日後的成就怕不止是個嚴府三代,自然更是分外巴結。而此次的欽差正使張居正。既是嚴鴻的國子監老師,又是徐閣老的高足。聽說也深得嚴閣老賞識,本次開海建言又立下大功,當然更不敢怠慢。於是對張居正殷勤備至。就算是對原本居於自己幕僚的蔣洲、陳可願等人,如今既然已經成為欽差使團的成員。自然也是客氣得很。
由於胡宗憲去年在江南大破倭寇,原本其江南的政敵,紛紛然不是被戰退,便是息兵倒戈,因此上如今浙江官場,胡宗憲已再無多少牽製的力量。隨同胡宗憲前來迎接的一般文武,或是與其同氣連理的友盟,至少也是在開海抗倭大計下與之保持一致的戰友。
兩下見禮已畢,胡宗憲將欽差一行請到總督衙門中。排布下清茶點心。胡宗憲開口道:“下官在浙江,聽聞張大欽差於南京雷厲風行,弭平振武營兵變;嚴小相公在揚州快刀亂麻。殲滅亂賊,果真是少年英雄,霹靂手段,下官佩服。”
張居正:“胡老軍門過獎。老軍門坐鎮浙直,抵禦倭寇,戰功赫赫。下官也是非常佩服的。但不知這次倭寇趁直隸波亂之時,登陸燒殺。老軍門這邊戰況如何?”
其實戰況已經早就報給欽差了,現在怕是連天家也快知道了,但當面總得捧一捧。胡宗憲點一點頭,便向張居正匯報來。他不便吹噓自己指揮若定,運籌帷幄,便替自家的愛將戚繼光吹噓,說得這戚老虎天神下凡,陣前手持強弓,射殺倭寇頭目十余人;指揮戚家軍分進合擊,如沸湯潑雪,將登岸的倭寇一鼓盡殲。那中間的繪聲繪色,比之公文上寥寥幾行,真是精彩紛呈,花團錦簇。嚴鴻不禁暗笑,看來這位胡大總督還是個說書的料子。
張居正聽得饒有興味,點頭道:“甚好。下官在朝中時,還有些言官議論說,若是開海,只怕海禁稍松,奸民失去製約,倭寇必然複起。如今看來,只要我大明自己整頓兵甲,嚴陣以待,就算倭寇膽敢前來,也自能殺他個落花流水。腐儒之言,伸不足懼。”
嚴鴻插口道:“這幫言官什麽本事沒有,就知道賣弄辭藻,別人乾活,他倒知道指手畫腳而已。有本事讓他自己上前線,和倭寇拚一拚?以我看啊,若是把那些言官放到鴛鴦陣裡面,只怕連個夥夫都當不好。”
張居正臉一板:“純臣,人各司其職,言官雖難免迂腐之言,卻也是盡其本分,豈能讓他們進鴛鴦陣廝殺,有辱斯文?說起來,這位戚繼戚總兵,聽說去歲便曾在台州大破倭寇,如今再立大功,為天家分憂,為開海保駕。來,大家以茶代酒,同敬戚將軍一杯。”說罷舉杯先飲。
戚繼光趕忙站起來,雙手舉杯,彎腰施禮道:“多謝張大老爺謬讚。戚某不過是一介武夫,靠了張大老爺、嚴小相公和胡老軍門運籌帷幄,才能碰巧立一些功勞。再說,若不是張大老爺弭平南京兵變,嚴小相公指揮若定,使我浙江官兵主要防備海上,只怕也未必能有這般功勞。末將只知道忠君報國,陣前拚命,今後還要請諸位老大人多多指點提拔。”
張居正見戚繼光對自己這般恭順,倒也略有些意外,心想這武將居功不傲倒是難得。便又問道:“不知那大批倭寇登陸,被我軍殲滅之後,是否有殘黨逃脫?”
胡宗憲笑道:“張大欽差果然心細如發。那倭寇被戚元敬一番迎頭痛擊之後,確實有些逃脫的。還有些,原本就是分散幾路,在沿海各處劫掠。可是因為我等早有防備,他們處處碰壁。接著,夷洲長官司的汪直汪五峰,聞訊派他義子毛海峰帶領大批戰船殺到,腹背夾擊,那些倭寇哪裡擋得住,紛紛不是被殺,就是被擒。現在就算還剩一些蝦兵蟹將,怕也是早晚冰消雪融了。”他說到汪直立下的功勞,禁不住面有得色,畢竟當初招安汪直,雖然是嚴鴻主導,他也是在其中立下數一數二的功勞。
張居正點頭道:“汪直以私商起家,先前造下如此罪孽,如今改惡從善,對我天朝又立下這般功勞,胡老軍門與純臣的招安之功,實不可限量。”
胡宗憲笑道:“都是嚴小相公智勇雙全,再加上嚴閣老大力支持,方能成就此功,胡某不過跟著在浙江搖旗呐喊,效點犬馬之勞罷了。說起來,那汪直的長子毛海峰此刻也在我衙門中,因官職卑小,不敢貿然來見。”
汪直雖然蒙天家招安,得了授官,但授的只是土官中間最低級的長官司長官,官銜只有正六品,而就連胡柏奇胡三公子的千戶都是正五品。於是乎威震兩洋,統率數萬人眾的汪五峰,就這麽落了個不尷不尬的官位。好在他老兄本身也並不怎麽在乎官職大小。而這長官司按照規矩,設置的副長官就只有從七品,偏生汪直為了平衡內部派系,還沒有貿然給自家的兒子擔當這個職位。因此,毛海峰的官職就隻掛了個小旗武官,按照正規編制帶十個人的。對於堂堂五峰少船主,曾經統率上萬人眾,直屬兵力都有上千的,這簡直比沒有還讓人搞笑。可是也因為這個,毛海峰也不好貿然被引薦到席上。畢竟,總督招待欽差,你讓一個沒有功名的小旗來赴宴,總歸有點不太對勁。
張居正聞言,趕緊道:“毛海峰官職雖然卑小,但他既是汪五峰的義子,又統率大軍,擊敗倭寇,豈能單以官職小之?胡老軍門,速速請他進來,待會兒一同赴宴便是。”
胡宗憲答應一聲,對身邊的侍從吩咐一聲。那侍從點頭退出,不多時,便把毛海峰引入,見了胡宗憲、張居正、嚴鴻等,恭恭敬敬,朝大家磕頭行禮。
嚴鴻與毛海峰,當初見過兩次,一次是從澳門北上杭州途中,毛海峰欲要攔截嚴鴻,換取被抓捕的汪直;另一次是在浙東島上談判時, 毛海峰作為海盜一方名義上的臨時頭號當家,兩人曾當面唇槍舌劍。這兩次,毛海峰都沒佔到嚴鴻的上風,這回兩人地位高下如天壤之別,嚴鴻看毛海峰,卻也消除了幾分當時的戾氣,動作居然像模像樣,畢恭畢敬,對在座眾官一一行禮,絲毫不敢怠慢。嚴鴻不僅暗道,看來這汪直也是個知趣的,把兒子調教的這般乖。
張居正伸手虛扶道:“公子不必多禮。公子奉汪長官之命,於海上大破倭寇,捍衛天朝海疆,此是一樁大功勞。便請入座。”
毛海峰謝了座,入席坐在末座。大家又扯了些別的,胡宗憲吩咐擺上酒宴來,觥籌交錯,甚是融洽。酒過三巡,胡宗憲又道:“三位欽差,天家開海之意既定,江南商民,翹首以盼,都等著出海。此舉是在是福蔭千家。聽聞便是這海外小國,問得風聲,也都巴望著來天朝通商朝貢呢。”
毛海峰插口道:“胡老軍門所言極是。就我父所探知,那倭國、朝鮮等處,眼聽得天家開海,都躍躍欲試,有的還遣人來問我們船上的兄弟,不知天家開海,除了準大明人出海,這海外藩國的入貢該怎麽管法?諸位大老爺,海外藩國,富庶雖然遠不及我大明,但都頗有出產,若能互通有無,確實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