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時,只聽一個女子聲音傳來:“幾位英雄既然回來,想必大事已成,快些進來說話。”一口吳儂軟語,聽著讓人感覺骨頭髮酥。隨之,出來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出頭的美婦。這一見,頓時讓嚴鴻身上某個地方陡然發生了顯著變化。但見此人,肌膚如雪,素面猶帶三分柔媚,不是當年秦淮河頭牌雪豔娘,又是誰人?嚴鴻不由暗歎一聲:“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雪豔娘見了嚴鴻,也是一驚,卻不似莫興祖那樣大驚小怪,只是妙眸盯住嚴鴻面孔,目光中隱隱閃現一絲疑惑和詢問的意思。嚴鴻要緊對她也眨眨眼,心知方才莫興祖露了表情,這會兒就算要假裝不認識,也是不可能了。
紫青二女與那曾氏昆仲都是久走江湖之人,如何看不出有問題。紫衣女郎問雪豔娘道:“怎麽,你們認識這廝?”看來,他們消息並不靈通,對先前京師發生的大鬧教坊司一事居然並不清楚。
雪豔娘冷哼一聲,不動聲色道:“不錯。嚴閣老的長孫,名動京師小閻王,又怎麽會不認識?我們到教坊司那夜,接的客人就是他。”她這話說的甚是巧妙,不提對方替自己贖身,以及對方壓根未曾侮辱清兒、劉氏,反而被自己嫖了之事,單說客人是嚴鴻,卻也不算說錯。
嚴鴻心中暗自點頭稱讚。雪豔娘這樣一說至少掩蓋了莫家四口人和嚴鴻的密切關系。他乾脆口中大聲道:“啊哈,雪豔,不想我兩個卻在這裡相逢。一別之後,甚是掛念,別來無恙啊。”一臉關切甜蜜的表情,十足一個浪蕩子。
曾家昆仲聽說嚴鴻一人居然去教坊司去找莫家母女三人侍奉,想必做的定是無恥勾當。不由雙目怒瞪,牙齒咬的咯咯響,恨不得當場就把嚴鴻打成肉醬。紫衣女郎也不由粉面生寒,怒視嚴鴻道:“禽獸!”便是青衣女郎,看嚴鴻的眼色也不似方才那般和善。
這時幾個人已經走進院子,將馬拴到樹上。見房門開處,劉氏娘子與清兒也出來迎接幾人,待見了嚴鴻,二人也是面色一變。清兒張口道:“嚴……”
雪豔娘一步走到劉氏、清兒面前,雙手握住兩人的手,大聲道:“不錯,是嚴鴻!正是那貪花好色,濫行無度的小閻王嚴鴻!姐姐,清兒,這廝前番在教坊司,如何對待我們母女三人,也不必我再說。你們心中的事,我也知道。還是不要和這廝見面,少些煩勞!這外面,自有我來應酬。放著幾位女俠好漢在這裡,咱們也不必怕了!”說罷,輕輕一推,把劉氏和清兒又推回了房去。
這幾位江湖人士,在歐陽夫人壽宴刺殺案之時,已經離了京師。後來雖然聞說洪吉、莫懷古行刺嚴嵩失敗,男人斬首,妻女為奴,但對其中詳情,並不很清楚。那會兒又沒有電視報紙,也沒有微信,消息在一府一縣內傳得快,但一般八卦新聞要跨省卻沒那麽容易了。青衣女俠聽嚴鴻做出這樣事來,也有些著惱,將嚴鴻一推,丟在地上,喝道:“嚴鴻,我想不到你是這般無恥之徒!”
嚴鴻被隨便丟在了地上,雖然身上疼痛,心裡實在佩服雪豔娘的急智。當下他就坡下驢,故意道:“我又不是什麽君子,做這樣的事有什麽奇怪?難不成我不去,她們就不接別的客人?”
曾家兄弟渾身上下骨頭節劈啪做響,大概要不是礙著二女阻攔,就要過去把嚴鴻撕成碎片。紫衣女郎卻是稍稍平靜下來,道:“邱家姐姐,是我不知有這一樁事,帶這賊子來你們這裡,卻勾起你們傷心之事。這倒是我的不對了。放心,今天妹妹我就為你們出氣!”
雪豔娘苦笑道:“這也沒什麽,夏女俠何必自責。奴家我本來就是出自煙花之地,那檔子事本也算不了什麽。好在老天保佑,得遇貴人,離了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也算不枉了。你們有什麽事,奴家自不去管,這裡除了東側的幾間偏房,其余地方你們自便吧。不過為我們出氣什麽的,倒也不必了。就當做了一場夢吧。”說著話,拉著莫興祖退到偏房去。看來如今的莫家,已經儼然是雪豔娘當家。
待等雪豔娘帶著莫興祖出了房間,把興祖安置到後院,自己進了劉氏的臥室。劉氏和莫清兒都在。劉氏緊張道:“這兩位俠女,還有兩位大俠,說是要剪除一個為惡多端的巨盜,怎麽卻把嚴大公子給捉了來?”
雪豔娘微微一笑道:“這個嚴大公子,卻不知犯下什麽事兒,竟落在了紫青雙俠手中。遮莫不是貪花好色的毛病犯了,連她們都敢去招惹。”劉氏道:“不會,那嚴公子分明是個謙謙君子,在教坊司那樣情形,都不肯碰咱母女。這其中分明是有了誤會。”
雪豔娘心中暗樂,莫清兒卻怯生生道:“二娘,咱得想法救嚴大哥啊。看這樣子,怕是夏姐姐要殺了他呢。”
劉娘子小聲道:“傻丫頭,胡說些什麽。那幾個人都是高來高去的人物,咱們如何救的了,又不是在京中有錦衣衛幫忙。哎,可惜一個嚴公子了。”
雪豔娘冷笑道:“嚴公子做下什麽事,我們未必知道。不過去歲裡欠了他的人情,也是該報答的時候了。這裡雖然不在京師,錦衣衛的手段,卻也未必救不得他。姐姐,清兒,你倆且在此等候,待我去探探口風,再說其他。”
此時四人把嚴鴻帶到了西側的一間房中,那青衣麗人為嚴鴻解開了繩索。嚴鴻的穴道受製過了半個時辰,已經自己解了,身體行動力恢復了大半。只是以他的那點本事,在這四個人面前,解穴與否,其實全無意義。
紫衣女郎以目示意,讓嚴鴻坐下,然後櫻唇輕啟問道:“你可知,我為何不在山谷中殺你?”
嚴鴻並不說話,隻待對方自問自答。果然那紫衣女郎接著說道:“你嚴家作惡多端,惡貫滿盈,也該是你們償命的時候了。只是在山谷中一劍刺死,太過便宜了你,我要將你開膛摘心,祭我祖父及被害的各位忠良在天之靈。”
曾華拍手道:“不錯,開這賊子的膛,摘他的五髒六腑!”
嚴鴻眼看自己即將成為大明朝的解剖學活體標本,心中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是好在對方還肯說話,即表示能夠溝通,只要能夠溝通交流,就有嘴炮的余地。
只是,他琢磨著對方這話,為了祖父報仇,而且,呃……又姓夏?
他腦海裡忽然聯想到一件非常恐怖之事,脫口道:“恕在下冒昧,敢問女俠令祖,可是上柱國貴溪公?”
那紫衣女郎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我祖父被你嚴家害死,你且說,今天該不該償命?”
嚴鴻聽到這,心中暗暗叫苦道,早知道是這冤家,就該同意用綠珠頂帳。這回麻煩大了,說不定真的要丟腦袋。
他所說的上柱國貴溪公,就是在嚴嵩之前擔任首輔的夏言夏公謹。夏言是貴溪人,因此嚴鴻以郡望相稱。他是正德十二年進士,後來一路轉升,於嘉靖十五年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後又加封少師、進光祿大夫並生授上柱國之勳,榮寵無二。而且此人為人剛猛秉正,長於政務,乃是個有名的正直清廉之人。
只是他在位一天,嚴嵩就沒有上位之日。於是嚴嵩勾結陸炳及宮中太監,暗中下手。幾番絞殺,終於嘉靖二十七年,誣陷夏言勾結曾銑意圖謀反,導致夏言被殺,妻發配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早知道她是夏言的孫女,嚴鴻也就不敢逞強了。兩家仇深似海,夏家從天堂到地獄,全拜自己爺爺、爹爹所賜。自己如今落到人家孫女手裡,還想雙飛?開膛摘心,剝皮抽筋都不奇怪啊。當然,嚴鴻本體對於本朝的事,也知之不詳。實際上嘉靖二年倭人寧波爭貢事件後,正是夏言上書促進嚴厲禁海。因此在紫衣女郎最初聽來,嚴鴻開海的倡議,也是荒誕不經。
那紫衣女郎見嚴鴻不說話,當他終於怕了,不由有些得意,一絲冷笑浮上面孔:“嚴鴻,你今日要想逃生,是不成的了。不過,若是我問你的話,你能據實而說,或許可以讓你死的痛快點。”
嚴鴻苦笑道:“今日既已至此,能死得痛快點卻也是難得。夏女俠,你想問什麽隻管明示,在下乖乖聽話,知無不言就是。”
那紫衣女郎點頭道:“如此甚好。我隻問你,你究竟為何要庇護徐海那倭寇?想來你嚴府一黨,多受倭寇賄賂,那是有的,然而把命都搭上,這倭寇真給了你這如許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