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世蕃心道:與其相信這小畜生,我還不如另派個心腹,斷不至於如此自作主張。不過這話他說不出來,隻講另一方面道理道:“父親,若是旁人去,既沒有鴻兒的勢派,也沒有他的膽略,根本扳不倒劉才,那些事,也就自然漏不了馬腳。再說孩兒也未想到,劉老狗如此膽大,居然還敢記咱們爺們的黑帳。如此看來,燒死他卻也是便宜了他。”
嚴嵩一拂袍袖,瞪了嚴世蕃一眼。然而畢竟父子情深,而且乾兒子劉才做下這帳本,確實也對不起嚴府。他只是說道:“這一遭,卻是老夫險些錯怪了鴻兒。好孩子,你快快起來坐下。先前爺爺聽說你在濟南的處事,雷厲風行,很是厲害,只是怪你對劉才太無人情。然而如今看時,還是你做的當。今後咱嚴家議事時,也有你一個位置。你年紀輕,腦筋活,又有闖勁,怕是爺爺和你爹都不如你。”
嚴鴻忙道:“孫兒年輕識淺,見識平平。雖則在爺爺和爹爹的指點下學了幾手三腳貓的本事,也全憑爺爺的洪福和我嚴府的威勢,誤打誤撞立下些功勞,可不敢妄自尊大。今後還要全靠爺爺和爹爹多多提點。只是孩兒以為,我嚴家戶大人多,門生部下遍布朝堂,這或許是好事,但也是壞事。固然我們人多勢大,可這人一多,良莠不齊,如人身之上,生了壞疽,日久天長,可是要妨礙人命的。此次若非我嚴家列祖列宗在天保佑,稍有一個閃失,山東變亂必起。到時候怕是我大明江山動搖。社稷不安。日後追究起來,我嚴家也多半難辭其咎。”
“看你這般說辭,多半心裡有了對策,不妨說來聽聽。”嚴嵩此時恨兒子犯混,對這個孫子倒是看著分外順眼起來。
“孩兒的對策也談不到有什麽高明,無非削足保頭,四字而已。”
“削足保頭?”嚴世藩獨眼之中寒光一閃,“你是說讓我嚴家自毀基業。自斷臂膀?這見識,當真好的很。”他一聲冷笑,不屑之中,更帶了幾分陰恨。
嚴嵩也說道:“鴻兒,這朝堂之上,自來都講個招兵買馬,積累實力,如此爭鬥起來,才能一呼百應,按你這說法。把人都驅逐出去,豈不是自尋死路?”
嚴鴻心想:留著這些廢柴混蛋。才是自尋死路。他的用意就是嚴家開始收縮防禦,別再當朝堂上的出頭鳥,以此來換取活路。
可是嚴家父子可不是穿越眾,他們怎麽知道自己家幾年後的命運?如今從局面上看,嚴嵩父子聖眷日隆,加上這一遭嚴鴻實打實立下大功,安撫百姓,堅守危城,更鏟除白蓮,擊退蒙古,為國庫進金銀無數。這許多大功積累下來,嚴府勢頭更盛。按說正該招兵買馬,大展拳腳之時,嚴鴻所謂的削足保頭,自然連老嚴嵩也難以接受。
嚴鴻又道:“爺爺,按孫兒想來,可以把我嚴家人馬分為兩部,朝中這一部,卻是不必動他們。這些人身在朝中,卻不敢肆意胡為,壞我嚴家名望。遇到事情,他們搖旗呐喊,衝鋒陷陣,也自便當。而朝外那些,孩兒認為則要進行甄別,若是真有才具,能做事,能立功的,自然當保全;可若是那如劉才一般,仰仗我嚴家聲望,胡作非為,橫行無忌者,卻當盡早鏟除,免得將來連累到自家頭上。而這賣官之事,孩兒認為也是盡早收手為好,這買官的人,全指望到任上去回本,如何能不出問題?”
嚴世蕃冷哼一聲道:“小兒之見。我來問你,人若無足,如何行走?督撫以及方面官、親民官皆是我嚴家的足,他們在地方上,既能為我嚴家賺銀子,又能為我嚴家通消息。如果把他們都斷了,那我們嚴家就成了聾子、瞎子,於地方上的事一無所知,遇事難以先做處置,反過來,這朝內的事也就不好辦。更何況地方官與京官原本就不好分辨,督撫可以轉入六部,京官也可以外放轉任,你卻要如何處置?你說京官就不用動,單動地方官,那前不久趙文華堂堂工部尚書,他算京官還是地方官?如何就惹得天子龍顏大怒了?至於買賣官職,這筆收入沒了,又該從何處補上?實在是一派胡言!”
嚴鴻回頭也發現自己這話說得挺傻叉的,硬著頭皮答道:“孩兒的意思是,留下有本事的,驅逐一味阿諛逢迎別無所長偏又專一禍國殃民為非作歹的,至於有本事能任事的,倒是應當盡力保全。至於錢麽,他日海貿一開,我嚴家只要拿出銀兩做本錢,還怕沒了錢使?”
嚴世蕃又冷笑一聲:“荒唐,蠢材!你以為這一班人臉上都寫作‘有本事’‘無所長’,任你去揀選?你以為那有本事的便是兩袖清風的,為非作歹的都是沒本事的?鴻兒,我看你近來這幾樁事務,做的頗有章法,怎麽提這主意,卻像是那聽慣了評話的山野村夫一般,愚不可及!好比對皇上說,這國家政務簡單得很,無非是用清官,除貪官。狗屁!你且說說,這被你燒死的山東巡撫劉才,他算個有本事的,還是個沒本事的?你以為他若沒有幾分本事,只知道一為阿諛逢迎,就能做到山東巡撫?你以為這開私金,賣軍糧的事,只要一心貪汙,就能做得出來?蠢材,蠢材!再說開海貿,這八字尚無一撇,到時候究竟能賺幾分利,都在兩說,你現在卻做起清秋大夢來了!”
嚴鴻被老爹劈頭蓋腦一陣痛罵,也自覺說得太白癡了,似乎被之前看的穿越小說毒害,拿著個名單,劃分忠奸才庸,一一對照用的用罷的罷即可。真實的搞政治哪裡這麽簡單。但是,在他心中,還是認為適當收縮勢力是應該的。只是這個道理如何講明白,他一時不好描述而已。
嚴嵩此時開口道:“莫要爭了,這事卻也要從長計議。單說濟南這事,多半會讓不少人心生二意,但終歸也不怪鴻兒。換做老夫,也只能如此處置。至於以後的事麽,事到了再做計較就是,不必非在一時爭出是非對錯。只是那白蓮教匪首王玄卻不可讓他進京。我等也不知道他對劉才的事知道多少,若是劉才完全被他控在掌心,那恐怕嚴府的蛛絲馬跡他也有一些。如此三法司動刑之下,他多半要招認出來,則頗為不妙。”
嚴鴻道:“爺爺放心,王玄身為魔教左使,位高權重,身份特殊。孫兒已經稟明天子,說明這一乾妖人手段了得,非同小可,押解進京途中,萬一有亡命徒前往劫囚,卻難保賊人不失。還是在濟南當地,將其凌遲處死,明正典刑就是。如今專門留下兩名靠得住的總旗將其看押,任何人不得接近。”
嚴嵩呵呵笑道:“好好,鴻兒這一步極有見識。”
嚴世蕃忽然問道:“說起來,那王玄的家產,你到底貪墨了多少?”
嚴鴻心道:你這個獨眼龍,果然貪財,就知道你準惦記著這個。他忙道:“孩兒不敢隱瞞,這份財產,孩兒從中隱瞞了將近一成。”
嚴世蕃知道這筆錢基數龐大,一成已經不可小覷。但是在他想來,好不容易有這麽個機會,難道不該拿三成再說麽?當下斥道:“廢物!這一成有什麽用?簡直浪費了這難得的良機。”
嚴鴻道:“回爹爹,孩兒這錢財一半入了國庫,剩下的大半入了天子內庫,還有些用於各處打點,因此自家留下來的不足一成。回頭孩兒就把冊子奉上,請爺爺、爹爹點查。”
嚴嵩道:“鴻兒這事做的卻好。東樓,欲壑難填,白蓮贓款貪太多了,卻也不妙。如今天家正為銀錢發愁,鴻兒卻把大批財貨輸入內庫之中,有了這許多錢財,定能買天家一個歡喜。那些參劾鴻兒的本章,也多半無用。這一次進到嚴府的錢財,老夫做主,鴻兒留下一半。他也是要納妾的人了,手中也該多留些銀錢花銷。”
嚴鴻大喜, 趕緊磕頭道:“多謝爺爺賞賜。”要知道,白蓮教這筆財寶的額度,哪怕是其中不到一成,即使對嚴府也算是天文數字了。嚴鴻從這不到一成中竟然能分得一半,他就是嚴府所有人裡面手握現錢最多的闊佬了。
嚴鴻磕完頭,又道:“孫兒還有一事,想求爺爺和爹爹成全。”
嚴嵩道:“但說無妨。”
嚴鴻道:“是。孫兒想按照娶妻之禮,納孫氏過門,讓她著紅衣,走正門,還望爺爺成全。”
他這話一出,嚴嵩的臉又有些抽搐。這位首輔老爺實在不明白,這個方才還很懂事的孫子,怎麽瞬間又犯混了?書香門第,國朝相府,最講究禮法規矩。這妻妾之分,怎可逆亂?像他這麽搞法,等於弄的沒上沒下,這嚴重說起來可是要被禦史參劾的。更別說上下顛倒之後,這家宅之內還能安定?
嚴世蕃卻道:“小畜生,鬼花樣忒多。這事反正是你納妾,就按你的心思辦。不過,你明天向陸炳述職時,把你這想法對他說明,要是陸文孚不干涉,爹和你爺爺這邊你不用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