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又問道:“都是倭賊,為何汪直要招安,陳東、葉麻就要消滅?”
嚴鴻總不能對嘉靖說出,這是替自己那翠翹姐和徐海姐丈出氣報仇,所以厚此薄彼。好在他早有準備,當下道:“回老爺子的話,小子看來,此是所謂恩威並施。那汪直橫行海上,部眾數萬,如果殺了他,那些部眾沒了約束,必然會肆虐我大明沿海,以為報復。況且汪直本是海商出身,雖然作惡多端,據說在海上商貿信譽倒好,且一再致書地方官員,盼望開禁從商,前番其義子毛海峰又曾助胡宗憲剿殺犯境倭寇。因此小子看來,此人良知未泯,尚有報效朝廷之意,撫之可也。”
嘉靖道:“那陳東、葉麻如何?”
嚴鴻道:“那陳東、葉麻,一則黨羽不如汪直多,威望也弱,二則兩匪為人凶悍,在海上專一燒殺搶掠,前番朝廷招降,本為好生之德,也是這二匪上躥下跳,極力阻撓。徐海自首之後,二匪煽動部眾,一心登岸劫掠,既絕了朝廷招降之意,也借刀殺卻徐海。這等頑冥不化之徒,殺了他們,正好立威,以警告其他海賊,不招安者就是這副下場。小子前次放走徐海,正為安汪直之心,若汪直歸降,則倭寇斷不能再橫行無忌。”
黃錦聽到這裡,冷冷道:“嚴小相公打得倒是好算盤。只是你說,要開海通商,須得先剿滅二寇,重建水師。敢問嚴小相公。你可知這翻修戰船,卻需要多少銀兩?倭寇未滅。水師未建,則開海通商不得。開海通商不得,則國家財用匱乏,哪來錢造船買炮?莫非又要用天子的內庫來填充麽?再說,就算用了這麽多銀錢,養這麽一支水師,你又如何保證,即使開了海。也保證能收上來銀子?若是收不上來銀子,這等糟蹋國帑,豈不是大過?”
黃錦今晚和嚴鴻鬥了半夜的嘴,到這裡終於抓到一個軟肋。嚴鴻的計劃裡,開海禁收銀子,和用銀子建水師,確實是車軲轆話的循環關系。嘉靖皇帝聽到這裡。也不禁起了疑惑,瞥瞥嚴鴻:你小子不會把我剩那點內帑也糟蹋光吧?
其實,嚴鴻對以後能否真收上來銀子也無十足把握。畢竟大明朝的事不是那麽好辦,各方勢力交錯之下,即使真開了海,能收上多少銀子。以及銀子能否真進入內庫,都還在兩論。更別說朝政之事,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朝令夕改都屬尋常。開海到底能到什麽前途他也沒法打包票。
好在他今天要做的是忽悠,當下說道:“回老爺子。黃老先生。小子說的,乃是長遠計劃。長遠來看,朝廷必須有一支強大水師。當今天下,雖然天朝獨尊,但因無水師威震遠方,隔了大海,已是群雄並起。無水師,則大明商隊的利益終究難以得到保障。當年三寶公下西洋,諸藩來朝,延續百年,我大明商人在西洋諸國仍受尊敬,我大明的銅錢通行兩洋,仍為商人爭向購買之物。現如今,小佛郎機人進佔滿剌加、大佛郎機人奪取呂宋,使我大明藩國不能入朝面君,也使我大明海商難以遠洋貿易,這都是水師不足之過。只有建立起強大的水師,效三寶公舊事,再下西洋,才能讓那些大小佛郎機人知道厲害。至於銀子收入也簡單。只要重開市舶司,制定規范,由中官收稅,那麽還怕銀子收不來麽?”
由於黃錦幾次針對,嚴鴻隱約覺得這位黃司禮不知道吃錯了什麽東西,對自己有些偏見。他想,太監不好色,隻愛財,不妨先給他一些甜頭,買他個不要壞事。因此他這裡其實開始給黃錦畫餅了。
按照大明朝的慣例,所謂再下西洋,那領隊的必然也只能是太監;重開市舶司,也是說明由中官掌權。這無疑是在給太監分潤,讓他們能夠掌握權力,分得利潤,也希望對方能看到利益份上,不要再來惡心自己了。
按說他這思路沒錯,但可惜是用錯了對象。黃錦這個太監,並不是一個太注重權力的人。說實話嘉靖朝的太監權力本來就小的可憐,他這司禮監掌印,比起諸多前輩實在是麻繩穿豆腐,提不起來。長久的索然狀態下,黃錦反而煉成了恬淡之心,對權力並不如何介意。況且他今年也六十了,還有多少時間可活?至於太監能從開海裡分潤多少,他更是壓根就沒放在心裡。反正靠著嘉靖皇爺,還怕沒有肉吃?
只能說嚴鴻遇到了一個最不像太監的太監,這位黃老公公的思維方法,更貼近一個外朝文臣,而不是內廷中官。對於三寶下西洋的事,作為太監固然心向往之,可是他結交的一些文人一提起下西洋就是糜費百萬,入不敷出,空耗萬千民力,於國無絲毫助益雲雲。
黃錦並不知道這些文人說這些話,有的只是信口臧否,有的更是懷有深意,真實目的是希望太監不要掌權。相反,這位正直淳樸的太監,認為那些讀聖賢書的人說的一定是對的,他也打心眼裡反對再搞下西洋這樣勞民傷財的活動。
而眼前的嚴鴻這廝,不學無術,他說的必然是錯的。現在嚴鴻不但拿銀子來**裸地勾引皇上,還拿下西洋、開市舶司的利益來勾引自己,這更讓黃錦堅信,嚴鴻這廝就是個佞幸小人。如果真讓他扶搖直上,怕不是第二個江彬、錢寧,必為朝廷大患!
可是無奈如今說了算的人是嘉靖。嘉靖大仙聽到嚴鴻說的道理,暗自點頭,他雖然不信任中官,刻意削弱他們的權力,但單就收錢這種事,對比文官,中官好歹要靠譜一些。中官們掌控的市舶司能收上來稅,就算他們貪汙一些,總能剩些油水到自己手裡。要是交給文官,嘿嘿,怕是自己的內庫壓根也見不到幾個子。
黃錦看嘉靖暗暗點頭,更是急了,緊追著問了一句:“嚴小相公說的甚是漂亮,可還是沒講清楚,這造水師的錢,到底從哪兒來?沒錢造水師,倭寇如何剿滅?倭寇不剿滅,如何好通商收錢?”
黃錦這般窮追猛打,嚴鴻倒是不怕。銷售中有那麽一句,叫“嫌貨才是買貨人”。推銷最怕的是那種你說的神采飛揚,他點頭“很好”“很對”然後沒下文的。真正開始追究細節挑毛病的,反而給了你進一步發揮的空間。
如今嚴鴻對開海禁的務實工作,雖然確實說不上個詳細來。但是單就這大方面的規劃,還是想到了的。當即他不慌不忙道:“黃老先生問得好。其實造船也好,剿寇也好,開海也好,都不是一蹴而就,講個循序漸進,相輔相成。不是說必須等今夜水師完全訓練好了,然後明天一大早就全面開禁通商。當前大明朝水師尚不強,要全面平倭,尚有艱難。但若是集中對陳東、葉麻二獠,逐步修削,阻止其危害海上,倒是可以的。另一方面,對於現有的私商團夥,允其合法報稅,這樣既免得其助寇為虐,又可收上一部分銀子。收上來的銀子,則用來逐步擴建水師。這樣幾方面並進,漸漸便可安定東南大局。此外,徐海已然受天家招安,也準其效命立功。這一支兵馬為我所用,剿寇安民,又多一分助力。而且小子愚見,招安汪直頗為重要。汪直若肯在朝廷旗下規規矩矩從商,一則沿海私商團夥,多會心安,有助於收銀子。二來汪直勢力最大,他若歸順,陳東、葉麻也就掀不起大浪了。三來汪直和番國做的生意甚多,單就他交上來的稅, 怕就不在少數了。”
嘉靖皇帝聽到交稅,不禁手撚胡須,微微點頭。嚴鴻又說道:“這逐步開海的策略,依小可想來,我們可以效法如今的鹽務,頒發船引。此引如同綱商之鹽引,憑船引出海貿易,向朝廷納稅,無船引者為非法。這樣,即方便收取賦稅,又可拿來賞賜朝中勳貴大臣以替代鹽引,於朝廷鹽務也大有助益。對於現有私商,可以逐步發放船引。比如先給已經投降的徐海發上幾張,汪直如果歸順,也發上一批。這樣那些私商,必然蜂擁投效。陳東、葉麻等少數一心為寇的鼠輩,也就勢孤力薄了。”
他昨天一天時間的仔細準備,終於有了回報。那些紹興師爺於開海之事上種種方法設計,如今說給天子,果然侃的這位老皇帝如墜雲霧。這當然不是說嘉靖皇帝比嚴鴻傻,但奈何再精明的人,面對真金白銀,也是無法抗拒。所謂有心算無心,嚴鴻就是存心賣拐來的。
嘉靖皇帝也清楚,嚴鴻說的這些方法,未必全部可靠。不過皇帝不在乎,嚴鴻這個紈絝嘛,虛歲才二十,又沒任過實務。他的方法本來就不可能多可靠,也沒必要指望他多可靠。只要大的建議方向有價值就可以。至於操作細節,朝廷有成千上萬的官員,負責補足難道還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