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陸炳素得皇帝寵信,又掌錦衣大權,身有穿宮腰牌,可以直入西苑。他要是求見天子,那是誰也不敢阻攔。
黃錦雖然是嘉靖帝身邊心腹的太監,要比和皇帝的關系,卻哪裡及得上陸炳?這也難怪,一個是手足,一個是奴才而已。他聽著稟告,心中當即一沉。知道陸炳這一來,事情怕是要有些麻煩。
嘉靖皇帝聽報陸炳來了,趕緊道聲:“請他進來。”
當今天下,能從嘉靖嘴裡得一個請字的,不過二三子而已,陸炳便居其一。
待等那位陸大都督進得宮中,不等施禮見駕,嘉靖已經將手一擺:“罷了罷了。文孚,這裡不是朝堂上,那些惱人的規矩不要也罷,過來坐下。我說過了,在這裡咱們是手足,而非君臣。”
什麽叫聖眷優隆?什麽叫天恩浩蕩?正所謂明為君臣,暗是手足兄弟,便是如此。大明朝文臣武將無數,但是能享受這份待遇的,綜觀天下,除了陸炳,怕是也沒第二人了。
陸炳也素知自己這個“皇兄”的想法。他雖然給自己心中暗自劃下了“不得恃寵而驕”的底線,但當著皇帝面,既然容他如此親熱招呼,自然也不必不給面子。彼此間相處多年,早練出了不再拘禮的膽量。因而陸炳先說了聲“遵旨”,便坐到了嘉靖對面。
這種場面,宮中宦官們早已習以為常。只要沒活夠的人,誰也不會白癡到站出來,直斥陸炳此舉大違人臣之禮。誰都知道,這是屬於陸炳的特殊待遇。皇帝拿他不只當臣子,更當兄弟。雖然按道理說,就算皇帝的親兄弟,也得按君臣之禮,一絲不苟地執行。可是那還得看皇上的心情。誰要非在天家面前,拿著拘泥禮法的架子去指摘皇上,那就離失寵遭殃不遠了。
包括黃錦,心中雖然對這種君臣間親如手足的舉動大為不滿,認為這既壞了朝廷的規矩,也容易滋生不法。但他心中卻不敢說出來。任黃公公再和皇上怎麽近,也只是個奴仆。而人家陸大都督,皇上親口叫他是兄弟。哪有奴仆去離間兄弟的?他隻得在一旁侍立,面上表情不動,心中暗自焦慮。
這會兒兩人相對坐定,嘉靖說道:“文孚,你今天來,不知所為何事?”
陸炳笑道:“微臣此來,卻也沒什麽國事要談。只是多日未來見皇兄,特來探望。不知皇兄龍體可安?那七曜一捧雪配百花酒效果如何?”
原來嘉靖一心修道成仙,久服丹藥,雖然時時刺激得精神旺盛,其實卻是飲鴆止渴的法子。丹毒入體後,弄得疾病多生,尤其常常五髒裡焦火上竄。禦醫多次相勸,反惹得嘉靖大怒,好多人因此遭到驅逐。
後有方士投其所好,獻了百花仙露的釀酒方子,並說配合玉杯“七曜一捧雪”同飲,乃是昆侖西王母的仙方,不但可醫凡塵疾病,並有延壽之功,更增修行。這一下,正是撓中了嘉靖皇帝的癢處,於是懸出重賞,令尋獲一捧雪玉杯。
未幾得報,那七曜一捧雪的玉杯,今為吐魯番國王所有。而且亦將其奉為國寶,不肯上貢天朝。後來,還是陸炳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終於將那寶杯尋了來,獻給天子。
這一番功勞,自然令嘉靖龍顏大悅,不過對陸炳而言,原本就已是天子股肱,倒也不在乎多這些政績。因此往日裡這事君臣雙方並不曾多說。
卻不知,今天怎麽陸炳又將舊話重提。
不過既然這位奶兄弟提到了,嘉靖也就點頭讚道:“此寶杯配上百花仙露酒,日飲幾杯,確實讓朕五體舒泰,六腑清爽。與仙丹相配,陰陽衝合,自覺大有好處。說來,這事兒也是多虧文孚你有辦法。想那吐魯番王,是個不服天朝的混人。當時拗著不肯獻寶於朕。若不是你,這寶物也難入朕手啊。”
陸炳道:“那皇兄可知,這杯是怎麽得來的?”
“這,朕倒不知了。怎麽,文孚你今天進宮來,是給朕講故事的?”
陸炳道:“不過是一時想起,聊上幾句,皇兄若要把微臣當做那說評話的解悶,卻也使得。想當日,聞之吐魯番王不服王化,匿寶不獻;若是縱其囂張,恐傷天朝國體;若是出兵討伐,又恐多傷軍士,多糜錢糧,有違我皇好生之德。因而,我錦衣衛中數十精銳,披風踏雪,穿戈壁,走不毛,深入吐魯番王城,盜取寶杯。幾番浴血撕殺,終於得手,攜寶杯回歸。出發時二十七人,只有百戶莫懷古一人回來。便是這回歸途中,莫百戶也迭經生死。若非陝西官兵舍命馳援,險些也落個馬革裹死的結局。說起來,那夜不收的隊長洪吉,當時尚在陝西邊鎮,也即是在此一役,與莫懷古結下生死之交的。”
黃錦一旁聽的明白。他仗著與天子相處多年,插話道:“按陸金吾說來,這莫百戶功勞倒真是非同小可。也算個為王業盡忠之人了。”這話倒確乎發自其本心。在黃錦看來,莫懷古敢於刺殺嚴嵩,本來就是條漢子,而且黃錦更不怎麽講究官場上不許暗殺的規矩,他隻恨刺殺不成,沒為朝廷除去這個奸賊。
嘉靖也點頭道:“朕當日,隻知這玉杯乃是世間難見的奇寶,若是得不到,頗為惋惜。卻不知,為這一件死物,卻害了我大明二十余名精銳官校。”雖然說的話甚是惋惜,但是語氣中卻無半點憂傷之意。
陸炳道:“皇兄不必為此感傷。那錦衣衛身為天子親軍,為陛下效死理所當然。何況玉杯雖非連城之物,那吐魯番王不肯獻來,若是我天朝束手無策,豈不叫番人小看?所以此二十余人,也算死國盡節。何況最終玉杯入朝,天子頗得其益。死者泉下有知,亦當含笑。”
陸炳這一番話,不著痕跡,把嘉靖皇帝的馬屁拍的溜溜順,聽得嘉靖連連點頭。
陸炳接著道:“戰死的二十六名錦衣官校,不惟落了盡忠之名,而且死後皆厚給典恤,家小可得蔭封,生計亦無憂慮。可說是一人殉國,舉家榮耀。至於唯一幸存的莫百戶,也因此事加了副千戶銜,雖然始終為轉實授,倒也足以償其功。”
陸炳這話就說的有點意思了。他是在暗自點提:為天子戰死的錦衣,家小都生活無憂,還有世襲蔭封。而這莫懷古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卻混的家小進了教坊司,這是什麽待遇?
嘉靖已然明白陸炳的意思,微笑道:“文孚,你今日來莫非是為莫懷古求情來了?”
“臣弟不敢。莫懷古行刺元輔,形同謀逆,罪無可赦。陛下隻殺其一人,不斬其家小,已然是天恩浩蕩。只是,莫懷古功罪分明,其罪當殺,其功不掩。如任其家小淪落坊司,為市井之人蹂躪,臣弟頗不忍見。”
“哦?既然莫懷古有這般功勞,那你昨天為何不提?”嘉靖仍舊是面帶微笑而問。他始終未曾對自己這個兄弟動怒。開玩笑,一個莫懷古的死活,萬歲爺哪曾放在心上?只是陸炳的態度,以及他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漸漸已經讓皇上覺得這個事有點意思了。
陸炳拱手道:“陛下之旨,乃為維護綱常法紀,處罰甚是得體。臣弟若是當時出面奏秉莫懷古功勞,那是以私恩舊勳,欲緩今世之法度。臣弟雖然魯鈍,實不敢依仗天恩浩蕩而亂法紀。”
嘉靖呵呵一笑。他之所以能對這個奶兄弟如此信任,一個原因也就是他懂得識大體,知進退:“皇弟你肯為朝廷著想,實在是朝廷之幸。不過這樣一來,卻又委屈了莫懷古啊。”
陸炳道:“莫懷古一人事小,國家法度事大。不過,雖從公家明處不能免其家眷入教坊司之厄,若是選一無甚職權的少年,以私人之名,將這幾位女子贖出來,卻也不壞國家規矩。”
以皇上的智商,後面的事,不用猜也能明白個大致了:“所以,你便安排了嚴鴻去鬧教坊司,實則救人?”
“皇兄明見萬裡, 臣弟拜服。”
嘉靖哈哈大笑:“哈哈。文孚啊文孚,你倒是打得好主意,只怕是你所托非人啊。那嚴鴻年少風流,如何能忍住火,憋著去救美人?怕是他難免監守自盜,先親芳澤。更別說他居然吆五喝六,帶了上百號錦衣衛前去。你且看看這個。”說著,嘉靖皇帝將那本彈劾嚴鴻的奏折遞給了陸炳。
陸炳也不避諱,直接將奏折看了一遍,微笑道:“折子上說的這事,我卻是知道的。那施大勝是臣弟派去坊司,主要是訪拿刺客余黨。試想若有刺客余黨在外,必然要設法搭救莫懷古的妻妾。其實不只施大勝前往,臣弟自己也率領北鎮撫司精銳官校於教坊司外重重設下伏兵,隻待有刺客余黨出現,便動手拿人。當然,臣弟也曾囑咐施大勝,說若是朝中重臣的子弟前去坊司,須得加意保護,萬不可出岔子。這卻是臣弟的刻意安排。想臣弟既然叫了嚴鴻前去救人,這教坊司之中,乃爭風吃醋之所。萬一遇上別個蠻橫的,動起手來,叫嚴鴻吃了虧,不但救人之事多費波折,便是嚴閣面上也不好看。施大勝事前,卻是全不知要保的是嚴鴻。至於這什麽攪鬧坊司,想是施大勝那廝本就是個粗坯,不通文墨,舉止上難免粗魯了些,也是有的。待等我回去之後,倒是要重重的罵他一通,讓他下不為例。”
陸大都督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已經替施大勝把事擋了過去,錦衣辦差本就強調機密性,你要想找什麽命令檔案並不容易,所以陸炳替手下背書,倒是容易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