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馮家敗落,同族也都是些貧寒之室,救濟個溫飽還行,幫不得大忙的。好在,馮孝先他爹當年在學房時,卻交下了一個一同窗好友,便是當今的順天府府丞尹世光。
這尹世光未曾中舉時,家境貧寒,三餐不濟。馮孝先的老子自個讀書不行,卻知道幫助會讀書的好友,於是不止一次,拿出自己那原本也不算十分富裕的家私,來周濟這位同窗,
後來,更不惜變賣了幾畝薄田,幫助尹世光湊齊進京趕考的路費,打點關節的銀兩。尹世光感激之下,便為自己的大女兒與馮孝先定下了婚約。
誰知好事多磨,就在尹世光高中進士不久,尹家夫人卻病逝了,尹大小姐須守孝三年,而尹世光初上仕途,也是忙裡忙外。這麽裡外裡一折騰,婚期當然後延。再往後,又發生了馮家火災之事故。
到馮孝先守孝滿之後,左思右想,在故鄉也無其他出路,就拿著這份婚書,進了京師,去找自己老丈人履行婚約去了。
他本來滿心忐忑,只怕自己老丈人如民間市井流行的話本裡那般,嫌貧愛富,想個辦法毀婚什麽的。卻不料到了尹府,尹世伯非但未因這侄兒的一貧如洗而輕看,反倒更加看重,更為自己沒能親往吊唁老友而落了不少眼淚。這讓馮孝先頗為感激。
可是爺倆一攀談下,他才知道,當年與自己定下婚約的尹家大小姐,早在幾年前,還在母親服裡,就因思念亡母,兼感染時疫,香消玉殞了。
這下,馮孝先直如五雷轟頂,頓時感覺人生路上充滿了絕望。這回根本不是對方尹老爺子在想辦法毀婚,而是自己的未過門妻子已經死了。那這婚書,當然就成了一張廢紙。自己還有什麽臉在人家混下去?
當下,馮孝先就提出告辭。哪知尹世光卻不願落一個薄待故人之後的名聲。他說,尹馮兩家的情誼,是共患難的,如今豈能不顧?自家雖然大女兒死了,二女兒許了人家,但還有個待字閨中的三女兒。
於是,尹世光便做主,以妹代姐,將三女兒嫁給了馮孝先,而且早早就擇日完婚。
婚後,馮孝先表示要是再住在府中,怕落一個贅婿的名聲。老泰山就出了錢,為其在安定門內狀元胡同買了一所小宅院,供夫妻二人居住。他還又撥發了幾個下人為其使用。又怕耽誤了姑爺的學業,特意請老友鄭曉出面,為姑爺在國子監內補了個名字。
馮孝先深知這一切來之不易,入監之後,頭懸梁錐刺股,刻苦攻讀,成績優秀。這在當時已經學風散漫的國子監,簡直就是一個另類奇跡。為此他沒少遭那些富貴同窗的嘲諷,可也因此,得到了祭酒高拱的垂青。眼看著,只要假以時日,這位馮公子就要上演絲逆襲的大滿貫了。
誰知道,轉瞬間竟然出了這等事情。
說起來,這老嶽父對姑爺可說恩重如山。沒想到姑爺到最後,居然把媳婦給宰了。這老泰山又如何能饒的了他?雖然說夫為妻天,但這天也不能把地給滅了啊!更何況,馮孝先這種情況,原本在尹家面前就直不起腰杆,這回居然還乾下這種事情來,那才真是無法無天了呢。
嚴鴻聽到這裡,眉頭微微一皺:“我怎麽聽,這姓馮的都像個贅婿。住不住在丈人家裡,也沒啥區別了嘛,何必非得搬出來。”
王霆道:“大人說的是,馮孝先靠他老丈人過活,這事兒大家說不說都是那樣的了。”
嚴鴻又問:“你可知,這馮孝先和他娘子,平素裡夫妻關系如何,家庭可曾和睦啊?”
王霆道:“這個,清官難斷家務事,屬下委實不知。”
嚴鴻道:“聽你剛才說,尹老先生不是還給宅子裡撥了幾個下人仆婦麽?何不找來問問?”
王霆笑道:“那尹家三小姐卻不是個好脾氣的,任性刁蠻的很。分出來沒一個月,幾個下人都被她趕了回去。本來還有個貼身的丫頭,不知怎麽得罪了她,也被她胡亂就配給了家中的一個小廝。所以這許多日子來,她這個家裡並沒有下人隨從,只有夫妻二人而已。”
嚴鴻聽到這裡,總覺得有那麽一丁點不對勁。但究竟哪裡不對勁,他也還說不上來。
王霆又道:“屬下等也曾去招來那些個下人問,最初一起住的情形。都說小姐和姑爺還好,偶爾有些爭吵,無非為雞毛蒜皮,也鬧不大的。”
嚴鴻想,這些下人既然都離開這麽久了,當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又問道:“那周圍的左鄰右舍,又怎麽說?”
王霆道:“左鄰右舍,說的倒都差不多。說是這夫妻倆素來不甚和睦,尤其那尹三小姐,脾氣很大。馮監生平時裡常在國子監讀書,但回家之後,每月總要爭吵那麽幾回。”
嚴鴻聽到這裡,覺得事兒基本靠譜了。想來這尹三小姐全無婦道,把閨閣裡養成的蠻橫毛病,拿到夫家來了。而這馮監生呢,原本就寄丈人籬下,形同贅婿。這種情況下,必然是尹三小姐欺壓丈夫成性。而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一旦忍無可忍,來個沉默中的爆發,或者是蓄意謀殺,或者是家庭暴力升級失手,上演這場殺妻案,倒也合情合理。
如果真是如此,那麽這馮監生雖然也有可憐之處,然而殺害妻子,無論如何也是犯了大罪,難逃一死。
於是嚴鴻接著問道:“那麽,這尹家三小姐,到底是怎麽死的?”
這回是劉連回答:“回嚴長官的話,尹小姐乃是身穿素色中衣,被按在床上,活活扼死的。死時雙目不閉,手足攤開。屬下們已經驗過屍了,只是驗屍發現……”
“發現什麽?”看劉連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嚴鴻就知道其中有事,急忙追問了一句。
“發現死者已經懷有三月身孕,此乃一屍兩命之案。”
嚴鴻聽到這,頓時感覺一陣發寒。娘的,一屍兩命,這姓馮的也真下的去手!
但是,很快他覺得有點不對勁了。這可是封建社會啊,講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馮孝先是一脈單傳,家中獨子,他有了孩子,還會去殺孩子的母親?
將人比己,如果現在胡晚娘有了自己的孩子,自己別說殺了她,就算打她一巴掌,奶奶歐陽氏和爺爺嚴嵩也非把自己打個三個月下不了床不可。
再說,就算過去說馮孝先夫妻感情有問題,甚至形同水火,現在有了孩子,難道不正該借機化解矛盾麽?雖然三小姐確實可能因為懷孕脾氣變大,進一步激發家庭瑣事引起的矛盾,但怎麽也到不了殺死自己親骨肉這一步啊!
這麽著,嚴鴻心裡認定,要麽,這個殺妻的案子有問題。否則的話,那馮孝先一定是一個冷血變態的惡魔。
於是嚴鴻又問道:“這案子是如何發的?莫非是那馮生意圖拋屍時,被人發覺捉個正著?”
陶智說道:“這倒不是。那天黃昏,反倒是馮生最先在家裡叫嚷起來,驚動了街坊四鄰,又惹來了巡街的兵丁。眾人這才發現尹三小姐的屍首。”
嚴鴻皺眉道:“如果真是馮生殺的人,他何必叫嚷,引來眾人?”
陶智道:“長官所見極是,屬下等也以為此是一個疑點。 不過,官兵來後,見馮家門窗一無損壞,尹三小姐身上除扼殺的脖頸淤青外,並無其他遭外力侵凌的痕跡,可見遇害之時,便是身著中衣。而馮生自稱是才從國子監回來,便遇此凶案,可是五城兵馬司驗屍結果,那尹小姐之死期,便在案發之不久前。這樣一來,要說是外人作案,也得指出人來啊。那馮孝先卻又支支吾吾,不明就裡。加上尹府丞和鄭大都堂一再催逼,終於做疑凶抓了起來,下到獄裡打個臭死。這廝倒也怪,口口聲聲呼喊冤枉,但除了這冤枉二字,卻似不會說話。若不是陸大都督將其提來詔獄,恐怕早就一命歸西嘍!”
嚴鴻點了點頭:“這麽說來,這馮生的表現確實古怪。百聞不如一見,本官倒要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聖!”於是帶著幾位總旗,往詔獄而去。
錦衣詔獄的司獄官姓郝,卻是個不入流的小吏。對在押犯人來說,他是拿捏生死的判官,主宰禍福的司命。可是在嚴鴻面前,他只是一條狗。眼見一位千戶大人,而且是本衙門裡可能最年輕最有前途的千戶大人前來,郝司獄一個勁的點頭哈腰,領著那一行五人進來。
嚴鴻的前世,詔獄名聲在外,都說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耿介忠良,遭人陷害,在這裡不明不白的命歸黃泉。不過,嘉靖朝倒不像後世天啟時代,權閹勢力滔天,大起詔獄亂捕忠良。在當時,錦衣衛都督陸炳很少陷害士大夫。所以這會兒詔獄裡,倒也沒關什麽了不得的欽命要犯。左右不過是些江湖草莽,綠林大盜的居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