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滿朝上下,對嚴鴻的斥責真是驚濤拍岸,有理聲高,通政司內,彈劾嚴鴻及嚴家整體的奏折堆積如山,大有群情洶洶,一舉斬權奸於馬下的態勢。不過司禮監的黃錦黃掌印,看著這些彈章,卻並不感到高興。
這並非因為他想護著嚴鴻。相反,作為憎恨權奸嚴嵩的有良心的太監,黃錦從不掩飾自己對嚴鴻的厭惡,也想抓住一切機會對嚴鴻下蛆。只是上次教坊司的事,雖然皇帝沒說什麽,但是那一系列安排無疑是給了自己一個警告。
尤其是對戴洪的處罰,未嘗沒有殺雞儆猴之意,不過是天子念舊,自己又是興獻王府出來的舊人,才對自己手下留情而已。
因此他最近做事也比較謹慎,不敢隨便下蛆了。抓住雞毛蒜皮的攻擊,只會適得其反,不如按兵不動,等一旦嚴鴻真犯了什麽大錯,出手就也不遲。
最初這些禦史彈章剛上來時,黃錦真是心中一喜,琢磨著這次嚴鴻夠受了。大明朝文人彈劾武人,鮮有不成功的。當然,把嚴鴻算武人,真是對武人的汙辱,不過怎麽說也是錦衣武官。
尤其這麽多禦史一起出手,簡直是彈幕攻擊,一般的官員根本架不住,就算是文官也該是無力抵擋,很可能選擇自己上本乞罪,掛印待參了。
但是隨著本章越來越多,黃錦感覺就不對勁了。他真想對這幫禦史高喊一聲,你們到底是想幹什麽?你們現在罵嚴鴻沒關系,但你扯什麽不合禮法?嚴鴻這個錦衣正五品,是皇帝親自下旨恩賞,你們說他不合禮法,是罵他還是罵皇帝?
飛揚跋扈這些還好,但說什麽嚴嵩,這也屬於牽連過遠了。如今嚴嵩聖眷未失,你們這樣罵,那等於是連嚴嵩罵進去,也就間接把寵信閣老的天子也帶進去了。
要罵嚴鴻,就老老實實罵嚴鴻嘛!你們這樣搞法,等於把嚴鴻這棵樹和嚴嵩這片森林綁在了一起,還捎帶上腳下的皇帝這片大地沃土。這麽搞,嚴鴻還倒的了麽?
這倒不能全怪禦史們糊塗無用,而是因為在這近兩百年的歲月裡,禦史們已經養成了一套自己的行事方法和原則。他們一旦發動攻擊,就必然是鋪天蓋地,祖宗八代,乃至牽連周邊,最後劍指天子。這已經形成了禦史彈劾的標準化模式。
如果拿現代戰爭打一個比方的話,這幫禦史的攻擊,屬於火力凶猛,覆蓋面廣,但不能集中目標。
這種地圖炮的掃射,有時候威力確實很大。所謂先下手為強,通常要攻擊的“奸賊”,總有不少朋黨。而大面積的掃射,有時足以威懾敵對陣營,讓直接目標的黨羽靠山自顧不暇,不敢庇護,甚至只能放任目標倒下。要想讓這些禦史們動動腦筋,去研究下旁敲側擊、迂回包抄、余韻無窮的技戰術?對不起,咱要有這耐心,就不當禦史了,沒準就入閣當大學士去了。
另一方面,這些禦史們這種猛攻,內心也有自己的想法。與其說他們對嚴鴻不順眼,義憤填膺,不如說他們是對嚴嵩看不慣,恨之入骨,乃至對提拔嚴嵩做到這個位置的人看不慣,頗有微詞。只不過,這最後一條實在難以明言而已。
內外兩方面的原因,使得禦史們這次毫無遲疑地再度施展漫天花雨的攻擊方法。只不過,這一次使用此種戰法,未必能夠得手。
而且,公公知識分子黃錦還發現,此次禦史們攻勢雖猛,但規模不是很壯觀。上書的人只有三十多個,都是鄭曉直屬的禦史們。
按說,都察院左都禦史周延,與鄭曉是同科進士,交情莫逆。平日裡兩人共進同退,也多次聯手對抗嚴嵩。可今次,為什麽周延一脈的人沒有動手?那些中間派,沒事特別熱中於打便宜人,痛揍落水狗的人們,都哪去了?
而且,往常裡,除了禦史之外,另一波言官——六科給事中也有跟風起哄打醬油的愛好。正所謂不罵白不罵,基本是有人動口,就往往會自發性的幫拳。尤其是這種罵皇帝、罵首輔、騙廷杖、撈聲望的事,有的是人願意跟著起哄。而嚴鴻以錦衣衛身份設局逮捕新科舉人,這可以說是一個極好的發揮題目。可是,這麽好的舞台,這次怎麽也不見多少人起哄?
還有,作為本次挨罵的目標群體,嚴嵩一脈人多勢大。往常打嘴仗時,一向是以人多取勝,只是在科道的人馬比較少而已。按說鄭曉這麽個搞法,嚴嵩必然有所察覺。可是他和他的門生走狗們又為什麽不出手?
這一切的不正常結合起來,讓黃司禮感覺到陣陣寒意。不知道這裡面水有多深,又被人安排了幾重陷阱。因此,他便不敢枉自發動,以免亂了陣腳,把自己也搭進去。
而且,這次的事,他也實在不好下手。馮孝先一案,嚴格說跟內廷其實也有牽連。有趣的是,這一回嚴鴻卻算是和黃錦站在同一立場上的。
馮孝先是深縣人,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個同族未出五服的叔父,在宮中當差,如今已經升至司禮監秉筆太監,他這位族叔的名字叫做馮保。
馮孝先並不知道這個叔叔。因為馮保是在年少時就進宮的,那時候,馮孝先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幼童。之後,馮保以內宦中官的身份,在宮中默默無聞地進行奮鬥。對馮氏族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麽光彩的同宗。因而,馮孝先基本也沒有機會,從長輩那裡聽到這位叔叔的消息。
可馮保卻知道這個侄兒,而且還一直關注著他。
馮保少時,喜歡讀書和書法。可是因為家貧,被迫入宮。進宮之後,馮氏族人再沒有跟他聯系,可這位已經被淨身的太監,卻盡可能地在打聽深縣馮氏的狀況,打聽老一輩的人還有多少健在,小一輩的又出了些什麽人物。
這也難怪,對於不可能自己娶妻生子的太監,除了伺候的主子之外,家族中人可以說是自己唯一值得牽掛的了。
作為馮氏一族中少有的肯刻苦讀書的人,馮孝先很自然地被這位叔叔注意到了。馮保把這個好學上進侄兒,當做自己的寄托。在馮孝先父母去世之後,馮保甚至萌生了把馮孝先過繼來給自己當兒子的想法。而後來馮孝先投靠尹府丞,雖然讓馮保有點遺憾,但對於尹府丞幫助馮孝先入了國子監一事,馮保還是相當高興的。
也因此,在馮孝先被拿之後,馮保就第一時間,攜重禮求到了黃錦頭上,希望老大幫忙撈人。
嘉靖朝的司禮監,倒沒有後世那般殘酷的爭鬥。大家都知道,黃司禮是天子興獻王府的舊人,天家又是個念舊的人,誰都沒可能扳倒這尊大佛取而代之,所以也就乖乖的服從黃錦指揮,任其驅譴。
而黃錦也不可能一個人把所有的工作都攬過來,所以自然也要用精明強乾,信的過的小弟充當秉筆太監一職。馮保則屬於其中的佼佼者。他聰明伶俐,文墨精通,心思縝密,實在是難得的助手。
不過當老大也不是沒代價的,分配公平,為小弟扛事,都是老大的責任。這點與文臣裡門徒與座主之間的關系類似。比如鄭曉這次出手,哪怕明知敗多勝少,他的門生弟子必然為其搖旗呐喊,衝鋒陷陣。但是當他的弟子門徒出事時,他也必須負責替這門徒扛下災禍,遮風擋雨。這次馮保眼看自己侄兒吃了官司,上前求救,黃公公當然不能坐視不管,總得拉兄弟一把啊。
因此上, 黃公公也開始調動他東廠的力量,查查這事兒。不過嘉靖朝的宦官,實在是權柄有限。而且,這件事又牽扯到鄭大都堂。黃司禮試了試水深,發現自個實在有心無力,也只能私下給馮保小弟說幾句寬慰的話,不是公公我不幫忙,實在這案情太複雜。
因此說,黃錦原本也是想救馮孝先的,可惜愛莫能助。而這種情況下,嚴鴻出手了。雖然現在凶殺案的判決還沒公布,但是從自個的內線來看,馮孝先的冤屈洗清,似乎已經是十拿九穩的事情。這樣一來,間接意義上也是幫了自己的忙。
可以說,嚴鴻是為了馮生才遭到禦史們圍攻的。如果這個時候,自己再出手,從背後推嚴鴻一把,那馮保為代表的手下那些小弟,會怎麽看自己?這個內相雖然權柄無礙,但如果手下全都和自己離心離德,也是大為不利。
因此,面對朝廷上又一波混戰,黃錦這次難得的沒有多評價什麽。他只是完全遵循本職工作,照本宣科,把那些彈劾本章一一念給嘉靖。因為天子實在是對這些彈劾文章煩到家了,一眼都不想看。
等到鄭國器進詔獄之後的第四天下午,這位天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昭靈統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嘉靖給自己注冊的馬甲),坐在蒲團上,以玉杵輕擊玉罄,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鄭曉這次發的什麽瘋?連續兩天不消停,還有完沒完?他那兒子被錦衣衛抓了,這不還沒判麽,等判了再鬧也不遲啊。”